路遇(第3/3页)

“戴眼镜的都这样,主意忒大。”苇子说。

大家一阵沉默。

老健咬咬牙关:“集团的人,还有刀脸,都是另一回事。我现在最急着干的事情他妈的只有一件,你猜猜是什么?”

我说猜不出。

“找到独蛋老荒,把他的另一个蛋也揪下来。”

他们笑。老健虎起脸:“不用笑,这是真的。”

这会儿那个老者搓搓眼爬起来了,咕哝:“嗯嗯矣,咱酒量减了……”

老健笑了:“不是减了,是你把它当成老黄酒了。”

老者伸脚踹踹几个歪着的年轻人:“起来起来,让风吹吹就好!”

几个人站了,有的还是站不稳。老健哈哈大笑。

我重重地拍着老健他们的肩膀,要向他们道别了。还有这些半途相逢的流浪汉,这些来路含混、去路也模糊的男人们!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夜晚,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我说:我要赶路了,我要尽快翻过前面的那座高山,等归来的时候,我还要走原路,说不定会在河的下游重新遇到你们呢。那时候也许我还会搞到一瓶好酒送给你们——“总之,”我说,“我也是一个经常背着背囊在这两条大河之间、在这一片片的大山和丘陵之间走来走去的人,咱们总会相逢的……”

那个瘦瘦的老者把大手握在我的胳膊上,使劲攥着,又把我拉到他身边:“兄弟,俺一看你就是条硬棒汉子,别看你脸相焦巴巴的,两眼净是些红丝子,那是躁得哩!那是让心火烧得!我是说,你是个有血性的人……”

四周蓬头垢面的那一溜年轻人、中年人,都不住地端详我,点头,咬着下唇,发出“嗯嗯”的肯定的声音。这使人不由得想到这个老者在他们心里有着多么高的威信和号召力。老者又说:

“不瞒你说,我这人是一个铁匠。”

我听了多少有点不解。

他解释:“是这样,俺爹也是一个铁匠,我从小跟他身边拉风箱打帮锤,再后来就承下了那一套家巴什。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哩?我是说俺爹看起来是个铁匠,从根上讲也是‘独身大侠’那一路的人物!”

说着他向边上的几个人看了几眼,指指那个大酒篓,伸出右手——那只大手上下扇动着:

“俺爹是个干地下事的人哪!”

一句话让我陷入更大的迷茫。后来他稍加解释我才明白:他父亲是一个地下工作者。也就是说,是一个“暗地里通队伍的人”。我不由得升起一层景仰。

“他打着铁活,暗里做一些队伍上的事情。他连着好几支队伍哩,好几支队伍的头脑都在他这儿会合。他死的那年,几支队伍,都是革命队伍,送来了挽幛。上面写了一句话,叫做——‘袖里乾坤大’。你别看俺不识几个字,可是这几句话我可懂得是什么意思、怎么写……”

说着,他就趴在地上,很费力地写下那几个字——很大的五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了沙土上……

我端量地上的字许久……最后要跟他们告别了。那个老人伴我走着,一直往前走,突然回身对几个人说:

“送送大兄弟怎么样?”

几个人一声吆喝:“好!”

接着,他们一齐伴着我往前走了起来。

太阳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渐渐,东边的山崖都被染红了。我们迎着太阳照亮的砧山山脉走去。我的身边是老健和苇子他们,是瘦瘦的老人,身边还有一群破衣烂衫、满面欢欣的人。这样走着,那个老人来了兴致,突然昂昂地唱了起来;他一唱,身边的几个人也扯起了嗓门。

这歌声,这不成其为歌声的歌声,在西风里回荡,在群山里发出了轰鸣。这呜呜啊啊的、昂昂的歌声,听上去自有一种节奏;一种刚烈悲壮的情怀从中扩散开来……那歌声怎么也听不清歌词,可我知道,那是流浪人的怀念之歌——我想这歌肯定是献给李胡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