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迷的海蜇(第4/5页)

另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听着,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我去劝阻他,旁边的都说:“让他哭吧,哭吧,哭哭好受哩。他是想那一帮子人,过去那班耍友哩。”许久以前,沙堡岛上的人朝夕相处,谁什么脾性都知道,有的已经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大伙儿走时他们没有跟上,这会儿后悔得要死。

我问:“为什么不去找‘大婶’的人?”

“哪里找去?他们走了两年多了,沿着大海滩往西,往南,兴许进了山哩。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就不会停歇。那一帮子端着锅子扯着娃儿,抱着鸡领着狗,一路摸索着往前走哩,再说俺这伙也没脸见‘大婶’哩……”

我问怎么?

“怎么?那时‘大婶’劝俺,说走吧走吧,这个窝废了。俺怎么也不听,舍不得这儿。咱也寻思,反正都是做活吃饭,当地人又能把咱怎么样?谁知道如今悔也晚了。”

我让他们好好想想——有没有一个红脸的高个子,一个酿酒师,头发有些鬈的人到这儿来过?

他们回忆着,说红脸白脸的人都来过,“俺这里什么人都收留,连盗贼也收留哩。”

我无可奈何,摇着头听下去。

“新来那些手不老实的人,到了半夜就要爬起来,摸摸索索想弄些东西。后来他们也就改了这毛病。俺这里有什么可偷的?连盛粮食的缸都是泥捏的,到后来他们看实在没东西可偷,就住下来,老老实实过起日子来了。可也有的一下子戒不掉,手老要发痒,不过偷之前就跟咱讲好,说俺这手老要痒哩,到时候俺摸来了你的什么你再取走——丑话说在前边啊,生气恼人可不行啊!就这样,一个人偷走了俺的一条裤衩,还有一顶帽子,天亮了俺再拿回来……东西倒来换去也怪有趣。”

我笑了。

“还有一个要饭的,是从南边山地来的,他们那里遭了灾,就领着一家三口到俺岛上来。他有个手艺,会剃头,‘大婶’就让他开了一个剃头铺,全岛上的人都让他给剃成了光头。他想给‘大婶’也剃个光头,‘大婶’不依。俺这儿还来了个接生婆,来得怪巧,因为‘大婶’肚子又大了。那年春天‘大婶’生了个男娃,起名叫‘春狗儿’。还有一个女人是个生娃的好手,她一口气生了六个娃,她们那地方的人要捉她,她就在一个月黑头跑出来,一口气闯到了咱这岛上。她身边就领着六个娃,一个比一个矮,一个比一个瘦,一个比一个眼睛大。‘大婶’对她说:‘女人不生娃,闲着又做啥?今后在咱这岛上,你就敞开怀儿生。’那个女人听了‘大婶’的话,像吃了定心丸,不到半年,又生下了一个男娃,让‘大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老七’。岛上人烟越来越旺,房子不够住了,‘大婶’就领俺盖草屋。一口气盖了二十幢,一家子接一家子住进去。家家都养了狗猫,到了黑夜你听吧,狗也叫,猫也闹,小孩子哇哇哭,老头子又抽烟又咳嗽,老婆婆就数叨过去的事儿,眼泪鼻涕一大把。人老啦,就爱想过去的事。老婆婆哭的是她过世的男人……”

说起那个脸上有红斑的人,他们都不住声地骂,说那个混账家伙心狠手辣,这时候腰里最少也有千儿八百万了。一个秋天过去,他一准再弄个几百万。在他手下打工的人,他给的工钱也不一样。从南山里来的人是一个价,当地人是一个价。岛上留下来的这些人最不值钱,工钱还没有当地人的一半,还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沙猪”。

正在说话的当口,突然外面传来猛烈的争吵声。穿小红袄的汉子一下跳起来说:“了不得哩,打起来啦,打起来啦,又打起来啦!”

说着就往外跑。

我问刚要一步跨出门去的汉子:“谁打起来啦?”

“那是另一个岛上来抢海蜇的。走啊,看看去。”

我随他跑出去。

4

这时候外面早熄了灯,那些拥出去的人都点了松树明子。大家吵叫着往海边上跑。有个粗粗的嗓门——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脸上长红斑的老大。他在催促人们快抄家伙,说:“这些狗娘养的,这可不是第一回了。”

原来,后半夜沙堡岛上的人睡得沉沉时,有人就乘船划一个弧线,从海上偷袭过来。这边的人有个提防,就趴在海岸上等着他们上钩。这个夜晚,脸上有红斑的老大布置好了人马,把所有的狗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大约是午夜三点,那些偷袭的人上岸了。他们把积在海滩上的那些鲜海蜇抢劫一空,伏在海滩上的人正想动手,但没有听到暗号。那些上岸的人贪心不足,一不做二不休,想深入到岛的深部,干脆把码在货场上的那些海蜇制成品也给掠走。谁知他们刚入了棚子中间,就听到一声吆喝,接着岛上人点着火把全拥出来了。那些偷袭者迅速往海上撤,想不到那条沙土路已经被堵截了。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厮杀,对于他们而言也只好拼死一搏。他们掏出了刀子,挥舞着船桨,噼噼啪啪地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