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页)
天刚蒙蒙亮,我和四哥夫妇扛了枪,领着斑虎,带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袱走出屋来。我们要告别这个土屋了。对于四哥一家来说,这该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可我见四哥出门后,只随随便便地抓过门扣,“叭”地一下把门锁上。破败的门板不堪一击,如果有人要破门而入,那是很容易的。还有窗子上的几根木条,都要腐朽了,壮汉只要伸手一推就会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我们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拐子四哥刚走了几步就站住了,我和万蕙也只得站住等他。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停了一瞬,我看到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红土,紧捏着走到土屋跟前,略一踌躇,就在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子,然后拍拍手,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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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个人,还有斑虎,一起住进了园子当心的破茅屋里。这第一夜就起风了,一阵阵风沙猛烈地抽打屋子北墙,打在屋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野物在远处嗥叫。它们在用力表达着什么。我知道任何野物都不是贪婪的,我毫不厌恶它们的呼号。海浪在风里发出怒吼。尽管这里离大海还有六七里之遥,可这午夜的狂涛就像直接拍在了我们的屋顶上。它压倒了所有声息,使人担心海浪或许随时都能把一切吞没。这个忧虑当然也并非毫无道理,因为我知道还有海啸这回事儿。
我大睁着眼睛,一个人抵抗着失眠的痛苦。隔壁屋里住着四哥一家,还有斑虎。那一间屋就相当于他们过去的那座土屋。我想他们大概可以睡得香甜,因为他们或许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我觉得这与我听惯了的午夜里汽车火车的轰鸣声相去甚远。可能是刚刚开始的缘故,这里的午夜简直有点儿让人恐惧。我在这样的夜晚睡不着,就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那就是要赶紧在葡萄园边栽上防风林带。好在原来就有一片灌木,不过它被人不近情理地砍伐了,留下了很多茬子,它们在盛春抽出一些稚嫩的枝条。沙丘正悄悄地往南移动,用不了多久就会吞没我们的葡萄园。我知道园子要想保住,必须在四周特别是西部和北部发展灌木和乔木。我们要赶紧买高大的乔木苗,让它在这个春天里就扎根生芽。
最初的几个夜晚我没能睡好,但后来就是沉沉地入睡了。葡萄园里的工作量大得惊人,我们三个人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歇。我们都知道,必须尽快地把旋进园内的沙子清除,把死去的葡萄棵全部拔掉,然后再插上崭新的枝条。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四哥就嘟嘟囔囔:
“赶紧添置人手,赶快。”
于是后来只留下我和万蕙在园里劳动,他接连几天跑出去雇工。我对这事儿多少捏着一把汗,因为我觉得我们还没有这样的力量,雇来的人手要花去很多使费。如果是远处雇来的人,我们还要让他住下,与他朝夕相处。不过这里的活儿三个人可忙不过来,雇人是迟早的事儿,四哥是对的。我必须听从这位兄长,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他了。
园子里只剩下我和万蕙的时候,我们常常沉默。万蕙也不愿说话。我几次想和她谈点儿什么,她总也不愿搭话。万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几乎谈不上温柔,而且一点儿也不好看。她的脸像一个圆圆的大南瓜,胖大,还多少有点儿扁平。我曾经在强烈的阳光下稍微细致地观察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微微呈现出一点儿灰蓝色,还是相当好看的。可惜她的眉毛过分浓重了些,虽然那是很好的两道眉毛。她的额头太窄,这额头不知怎么与自己的男人有点儿相似:凸出,并且也在四周生出了稍稍发红的毛发。他们的结合我认为是一个谜。因为我知道关于四哥的很多故事,那些故事真真假假,只让我觉得有趣极了。万蕙也是这些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
有人说,有一天拐子四哥又到很远的地方去游荡了——他在二三十岁以前是不屑于在一个地方停留的。人人都说他心里有一把火,就是这火烧得他日夜不能够停息,只得不停地赶路。他遇到大海就折回来,遇到高山就翻过去。当河水变浅的时候,他就涉水而过。如果不是有人亲眼见过,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乞讨者。无论对方是多么吝啬的人,他都会从这人手里讨出一份干粮。可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是个懒汉,因为他们曾经见过他多么舍得力气做活儿。传说他那次游荡到一条河边,看到一个胖胖的姑娘在河边上洗菜,那姑娘穿着花衣服,两手浸在河水里,浸得赤红。四哥悄悄地接近了她,蹲在那儿看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他眼里的这个姑娘肥胖可爱,腿粗,胳膊也粗,脸庞鲜亮逼人。当她洗涤东西的时候,两只肩膀一动,高高的胸部就颤颤地诱人。四哥在河边上被迷住了。他悄悄地凑上去,从后背一下子抱住了她。他的两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姑娘……好像这姑娘很久以来就在河边上等这样一个人似的,当时哼都没哼一声,只把身子往后一仰就偎进了四哥怀里。两个人做得一声不响,很甜蜜地晒着春天的太阳。最后四哥还帮她洗好了一篮子菜,挽着她的手,一块儿往家里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