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4页)
这大概就是对于衰老的不安和惶恐,还有厌恶和逃脱。心的热情像个儿童,心的执拗才像个老人。一个人的生命总是由童年和老年这两种状态混合而成,总是在两个极端上摇摆。从一端滑到另一端,仿佛做得毫不费力。比如说我在这个夜晚仍能寻到一个自然地理方面的脉络:从东部平原到中西部野地——从一片泻湖平原到冲积平原。我搭帐之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处于构造沉降区,很久很久以前曾大量接受了黄河及山地侵蚀的物质来源,堆积成了一片大平原。从历史记载中可以看到,黄河不厌其烦地在这片大平原上改道,它属于典型的游荡型河流——就好比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在大地上流浪……这片平原的确衰老不堪了,而我那片生长着绿色丛林、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小花的泻湖平原却是一派纯稚。我没法不一次次依偎在童年的默想里,特别是在这漫漫的长旅中。我一直想弄懂的是:一个人的全部恐怖到底来自哪里?它是怎样滋生又是怎样消逝的?我欠下了童年一笔巨债,还是恰恰相反?我只知道直到前不久我还羞于讲述自己的过去——关于我的、我的至亲那短短的一段历史……我总试图有个机会能够总结自己,总结我因各种原因而招致的伤害。它们无论如何给我留下了印记,它们就像岁月留给我的深皱一样加剧了自己的衰老。我常常想:我是懂得爱的,也像所有人一样时常为爱而悲伤。可是我的爱从童年起就没有得到一点点回报。我爱山楂树上的那只彩色的鸟,我爱母亲和外祖母,爱一种叫着獴的小动物,甚至爱我九死一生的父亲——虽然它很快又转成了恨。只有恨是常常存在的,仇恨、嫉恨、恼恨,只要是恨就会长存不朽;而爱总是容易被消解,化得无影无踪。
“你找得到你爱过的什么——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我有时这样自问着,结果总是摇头。我童年爱过的一切都死亡了,而我这会儿才四十岁多一点呢;仍然活着的是我后来旅途上重新结识的,她们和它们却没有连接在童年的根脉上——我常常因此而产生深深的怀疑。是的,我不断地使用外来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一切。于是我发现了善良而顽固的梅子、她那刻板而又平庸的家庭;还有,我同时还发现了一个满怀敌意的人,一个城市。
伤害或误解、不能搭言的痛苦,一块儿掺在那座城市干燥的气流中……向谁诉说?
那一天是个命定的机会——我在园艺场招待所里结识了你:头发光滑,两眼真的像葡萄。你穿了花格连衣裙,昂首挺胸,得意时上唇就微微翘起。就这样,你悄悄开启了我久久关闭的一扇门。从那以后我们有过多次相会,吸着烟慢慢交谈——我的大黑烟斗让你喜爱,你抓过去试了一下,呛得泪花闪闪。你坦率,善解人意,还不知从哪儿学来了那么多深奥的理论;有人说我丑,但我很温柔;而你渊博,但你很温柔。我不止一次看到因为苦研学问而变得眉头紧蹙的女人,她们一息尚存,就要对付这个头绪万端的世界。你真挚而放松,从从容容。接下去少不了谈你的城市童年:穿了外婆亲手做的小棉袄啦,水边看到的野鸭子和百合科属的花儿啦,最大的痛苦是妈妈因粽子问题而发的一场火啦……总之都是杯水风波。你问我的童年,我却长长地沉默。你再三追问。
你可以接受一些残酷的故事,但从不愿把它们还原成真。这一回由一个异性朋友亲口说出来,你就有点儿受惊了。但只一会儿你就理解了,令我有些感激。你的温柔润泽了我的昨天,你的眼睛促进了我的回忆。我愿意与你一起顾盼这个世界、叙谈自己。
那天我们把不同的记忆掺在一块儿,一起惊讶和喜悦。我从来没有这样放松地、毫无警觉地谈出心头的隐秘。它们一直像石块一样压迫着我,使我在长长一段岁月里手不能举,口不能张。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个,因为他并没有类似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如果有人蹙蹙鼻子,我也只能无言。这是来不及咀嚼的悲伤。一颗被愁苦之汁浸透的心,无法与人沟通。
从那时起我们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简直是前所未有地相互信赖。你讲了爱情的故事,它让我闻到了雨后榕花那种清新的气味。我想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城里姑娘,就像我心中珍藏的一段关于爱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谈起那匹红马。
对它我不敢轻易触摸。它是神圣的奔驰,是复仇之旅……
3
我对你说过,每个人都会厌倦。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跌入一个厌倦的圈套。对此,我有着足够的警惕。我懂得厌倦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它在多大程度上会妨碍我。我觉得一个男人单单为了对付它而振作一次冲动一次,太不值得。比如那座城,我并非因为它的陈旧无趣而背弃,真正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究竟是什么在伤害人心?它们清清楚楚罗列在那儿,一个没有眼障的人一抬头就可以发现处处破败,那是致命的、无望的、无需等待的……为了掩饰这种悲伤和绝望,人们往往急不可待地寻求爱的补偿。没有釜底抽薪的办法,只有扬水止沸的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