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煞神(第2/4页)

我想让他从头讲讲“老煞神”,可是他反而一声不吭了。再催促,他就说:“等天黑再说吧。你是老经叔派来的人,我对你不能乱说,咱得好生说——夜里点上灯,咱对着灯说。对着灯说出的话,该是良心话吧。”我有些不解:“对着灯说出的话才算?”他点头:“山里人都知道是这样哩。所以山里人凡要起誓、立言,都得等到天黑了点上灯才行——这叫‘冲着灯说’。”

当时天只是半晌。为了等来黑夜,我们就一起做饭。老光棍的饭原来十分简单,不过是一碗地瓜干、一点儿咸茶。为了招待远客,他又从角落里找出了一些绿豆,熬起了绿豆粥。喝着绿豆粥吃着绵软的甜甜的瓜干,再吃一点儿咸茶,一餐饭十分可意。当然,如果日复一日地这样吃下去,那也会受不了的。他吃过饭又熬起了茶,是一种比在毛玉处见过的更黑的茶,问了问才知道是当地一种植物叶子,可以代茶。这种茶香气浓郁,据说还有提神的作用。有了这样一壶茶,今夜将有一场好谈。不过我的心沉沉的,越是接近黑夜,越是一下下跳得生猛。我知道,到了午夜时分,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听到那匹红马嘚嘚的蹄声——它正连夜驰来,驰向我们身边的这片大山。

天黑得很慢。但屋里终于变得不辨人脸了。他满是深皱的脸写满了苦难,鼻子两旁各有一道弧形大纹,像打了一个大大的括号。我沉沉的声音根本就不像是商量他,我说:“点灯。”他不吱声,从间壁上挖的那个方洞上端下一盏老式煤油灯,划了火柴点上,两手捧着放到喝茶的小桌上。放下灯之后,就像是害怕风把灯吹灭了似的,直护了一会儿才挪开两手。他这个动作让我觉得好生奇怪。然后就是默默坐在灯下了。这真的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他看看我,那目光恶狠狠的,好像在说:你不是一直让我讲吗?那我就讲了;我讲出来以后,你只要别吓着就行;不过你可得相信我的话,因为我是冲着灯讲的,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我只好洗耳恭听。灯苗在他开口时一跳一跳。他刚刚讲了几句,突然大嘴一张哭了起来,说:“看,看到这灯苗子了吧?没有风就跳这样厉害!你当怎地?这是俺叔回来了!俺叔这辈子冤屈大了,我要跟山外的来人讲他的大冤屈了,他听见了风声,魂儿就飘进来了……”他说到这里不再面向我,而是直接对着那盏灯念叨了:“俺叔啊,你就坐这边上听吧,我说得不准,你就噗一声把灯吹灭,我再接上重说;这回是老经叔派了山外的人来啦,我估摸啊,冤有头债有主,十有八九会有人替你伸冤哩。我说了啊,从头说了啊,叔啊,你死得冤啊……”

他的泪水顺着一脸的深皱流下来,像小溪一样,在灯下亮闪闪的。这之后他的所有话都不是面向了我,而是一直面向着灯说的。他目不转睛,泪水渐干,一直说下去。

“俺叔自小命苦,孤儿一个。他人小志气怪大,十二岁出门打工扛活,挣的工钱比得上壮汉。十三岁遇上拉兵的,他商量俺爷,俺爷说,‘你反正没爹没娘的,快去个毬的!说不定给司令提着盒子枪什么的,回来让俺瞻仰瞻仰!’真叫俺爷说准了,俺叔入的那一伙不是八司令,是纵队——你听准了,那可是革命的队伍!要不说人这一辈子怎么都是命呢,遇上拉兵的人,跟上走了,咱庄稼人大字不识一个,谁知道哪帮才是革命的队伍啊!说来也巧,俺叔入的这一伙是革命的!你说这不是命又是什么?不光是命好,俺叔后来还真的跟上了首长——这也等于司令了,替他背着大盖枪,还是一伙卫兵的头儿。听说首长是个有大文化的人,外国话说得嘎啦嘎啦响,成宿价不睡觉啊,那是在想全国的大事哩!人家身边还有女电报员,嘀嘀嘀,一天到晚有电报发进来发出去,那是首长发布命令——‘我命令’,人家首长都是这样开口。

“首长谁的话也不信,只信俺叔的。俺叔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儿’,这是山里人的叫法,那意思是最可心最依靠的人。俺叔就是首长的‘贴心小棉袄儿’。那空当儿时局凶险哪,一个老大的官儿如果身边没个得手的悍人,还不知要死多少回哩!俺叔我跟你说了,十二岁就挣壮汉工钱,不悍又怎么?他能使枪也能使刀,大刀片子一抡,十个八个人近不了身。就凭着这一招,首长不喜欢又能怎么?首长对他信任,他对首长忠诚,这就叫两好合成一好。首长在屋里办公,溜溜达达想大事,俺叔就站在外面打更。冬天多冷啊,俺叔站在雪地里霜地里,一动不动。首长有时想起外面还有个打更的,就把他叫进去,给他一碗油炒面喝。俺叔那时早就冻成了冰人儿。这就叫忠啊,不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忠。俺叔忠得能给人垫背,能为首长死,别说吃什么苦了,连命都能豁上去。只要首长一声令下,俺叔瞪着牛眼就冲上去了,那叫执行命令不走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