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城与古镇(第3/4页)
“还算好吧。人老了就不愿住在城里。她一个人住让人不放心——我们老家有亲戚,但那是两回事。父亲在世时他们老要吵,现在想吵也没人了。母亲这些年不停地说起你们的大宅,不过她说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剩下——好人不长命啊。她为你们家哭了一场又一场,谁劝都劝不住!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今天看来他这回搞来的是假情报……”到了什么时候,这个小飞脚还想幽默一下。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肚子话无从说起。我甚至差点儿迎着小飞脚的眼睛说出一个可怕的、对他来说也许无法承受的真实:你父亲飞脚当年掳来了你的母亲,他一直把她挟持到这座城市,让她生下你们,你们再生下后一代……我想起了不同物种之间可怕的强行繁殖。我们的世界多么混乱啊,这种荒唐的繁殖可能也是原因之一。我终于绷住了,没有说出这种无法表达的感慨和恼愤。我只是必须问他:
“您父亲在世时说到了与我父亲和外祖父的关系了吗?”
小飞脚下巴一收:“那当然!那是当然了!他说与那个开明士绅——就是你外祖父啊,真可以说是深厚的忘年交,还说老人家对革命贡献太大了……”
“可是他却死于暗杀!”
“是啊,我父亲写了一本回忆录呢,里面就谈到了这一节,”他说着回身对那个假仕女说:“找找,找一本去。”
女人转身,一会儿取来了一本印刷粗糙的小书,书名《战地实录点滴》。我接到手里,恨不得一口气当即把它读完。小飞脚见我急,就从我手里拿走,飞快翻动到一个地方,伸手指点着:“你看你看!”
“‘斗争形势犬牙交错,非常险恶,开明士绅、老参议归家途中不幸蒙难,时年六十五岁……’”他把书还给我。
“再没有其他记载了?”
小飞脚“嗯”一声:“‘实录点滴’嘛,我琢磨也只能记个大概吧。哎,要是父亲在世,你俩见了会谈得多好啊!他还以为你们一家人都牺牲了呢!”
我心里说:在你父亲阴暗的心灵角落里,他还巴不得真的是这样呢!
3
我必须找到小慧子。这成了今次旅程最为挂心的一件事。我必须看到她衰老的面容。我觉得她就是全部的昨天,是我们家活着的历史。她曾经屈辱地活过,直到那个掳走她的人不在人世了,这才敢逃出那个窝巢——可她没有自己的居所,只好躲到那个古镇上去……这样的逻辑似乎也有问题,但好在她逃出了那个老妖的巢穴啊,因为那里真的是飞脚的老窝。我不知道她对于自己生下的这俩孩子,还有孙子辈们,会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
我想不明白。我第一次觉得小慧子长久以来承受的一切,也许超出了我的经验与预想。
我尽快告别了两个人:一个假仕女和一个公子哥,重新上路。
我把这本不可多得的回忆录装到了背囊里,并且相信这是自己旅途中最重要的收获之一。我将一字不落地通读它,寻觅字里行间可能隐下的一切秘密。
古镇在这座城市西边几百里的平原上,靠近一个古代商贸码头,不过已经衰落了几百年。走在这座古镇上,觉得天气与那座城市迥然不同,已不再那么热,而是出奇的干燥和凉爽。由于古运河的水干涸了,这里缺少水气,树木长不旺盛,突出在视野里的倒是一些古老的建筑。它们年代久远,颜色深沉,给人一种压抑的沧桑感。街上行人稀稀,即便最热闹的地段,也远远不像其他城镇那样人声鼎沸。老石板路偶尔出现,给人十分亲切的印象——它使我一下想起了那座海滨小城。上午的阳光落在老墙上,照着一些凌霄藤蔓,会使人觉得这是被岁月遗忘的某个地方。这样一个地方竟然生出了一个行走如飞的怪人,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我试着在挨近他的老宅处问了一下,想知道他老家的人怎么评价这个人——他们当中只有上年记的人才知道他,而年轻人根本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我问老年人:当年那个衣锦还乡的人总是带着夫人吗?对方说:“哧!他老伴不怎么来。他死了,他老伴倒来过几次。”
在几个老人的指点下,我来到了一条斜巷里。这个巷子窄而阴,野猫跳来跳去,泥墙根上生满了青苔。在斜巷的尽头有一座小屋,只有三间,矮矮的,青瓦上挂着上一个季节焦干的南瓜秧。窗户是老式小木格子的,不过窗纸现在被玻璃取代了。整个小屋给人十分亲近的好感,让我马上想到这里最适合居住的,就是那样一位孤独的老太太了。
敲了许久的门才出来一位五十左右岁的妇人,当弄明白我是来找人的,就说:“噢,我家老婶啊,她一直没回来——打了个照面就走了,留下我看着这个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