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宅(第5/6页)
岳贞黎的脸刚刚刮过,很干净。不过他的一脸倦容还是出乎预料。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人就变成了这样,老态龙钟,步子蹒跚,好像还有点耳背。左眼皮耷拉了一些,这就使整个人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粗粗的手指勾动了几下以示亲近。他鼻孔里伸出的白色鼻毛还没有剪去,这活儿田连连回头会接着干。岳贞黎按我一下,让我坐了,又抬头看门外——田连连端茶来了,两杯,在我们面前一一放好,然后躬躬身子走开。这个大宅里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仆人,所以对面的老人更像一个老爷了。我差点就说出一句:“老爷,您别来无恙?”他的手指很粗大,这使我想起他在院子里也没少干活,比如弄弄盆景什么的。一种腐朽的不久于人世的感觉,一种迅速老去的气息,从我迈进来的那一刻就萦绕四周。是的,这里自从没有了凯平,那种衰败感就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帆帆的离去,又进一步加重了这种趋势。一个田连连还不足以挽留什么,这个人虽然还不到中年,但已经暮气沉沉的了。
“我叫你来,是知道你们——你和我那小子是好朋友,你的话他也许在乎……我想请你劝他来家里住,常住短住、常回,反正都一样。我老了,我要和这小子和解了。再说事情都过去了……”
我听着。是的,事情过去了,主要是帆帆离开了。当然,人老了会有许多不同——他怎么突然就老了呢?这才是我感到惊异的问题。
“你一定知道,凯平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父亲于畔……哦,说起来远了去了,算了。我是说,有时候半夜睡不着,总觉得对不起那位老战友啊!他也许会埋怨我恨我,嫌我没有照料好他的儿子!我盯着夜晚,就像盯着老战友的那双眼——这些年一闭眼就是他!可是我没法解释,说不清,家务事谁能说得清啊。我是太爱惜这个孩子了,反要招来一些恨……我多想凯平啊,我夜里睡不着,都是想他,是为这个难过!我想这个孩子,我们父子俩需要和解了,要不就来不及了——你告诉他,再不就来不及了……”
我心里一软,说:“不,岳伯伯您的身体,还好着呢……”
“是啊,就这么说着吧。唉,我有数。糟蹋了一辈子身体,怎么会好呢。凯平——你又见着他了?他怎么样?”
我说我也很久没见他了,自从他换了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新工作、那个老板,好像十分神秘。凯平就像蒸发了一样……
岳贞黎的眼睛锥子一样,盯住我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目光。他在客厅里踱步,咕哝:“为了搞清我那小子给什么人服务,我不得不下了点工夫,专门找了相当重要的渠道去了解……哼,那老家伙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外号叫‘秃头老鹰’——其实就是秃鹫——他本人可不这么看,他以为自己是真正的鹰呢。年纪一大就懒了,不愿动了,不出门,谁也见不着,又是这么大的财东,怎么会不神秘!其实这个人从年纪不太大那会儿就愿闷在一个地方,阴气忒重。战争年代,这样的对手最难对付,心机大嘛。他现在常住在洋人废弃的一座古堡里——那是东边大山里,遗弃了几十年的一座古堡,他相中了,连四周的一片大山一块儿买下来。听说以前古堡没人时,有一种老鹰曾把小孩叼进去……”
我愣了一下:“古堡在东部大山里?”
他点头。
“这不可能啊,因为我常年在那一带大山里活动,怎么会不知道呢?”
“哦,是这样,过去是军事要地,后来部队才一点点撤走了,一般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我听着,已经在心里琢磨怎么去那儿了。我还想再问一下,他却不知道更具体的位置。
岳贞黎坐累了,说:“咱们走走吧,活动活动。”就先一步站起。我们一起出了客厅。他在中厅的壁炉那儿略一犹豫,就扶住了楼梯说:“上去吧,你还没有去我那儿好好看看哩。”说着已经在费力地往上走了。楼梯由水纹大理石铺成,铜压条下是厚厚的紫色地毯。拐角处有西画,小小的。上楼后是印刷的诗词书法作品贴在迎面的墙上,给人极不协调的感觉。我们只在二楼的书房和办公室流连了一小会儿,就坐在了小客厅里。这儿仍然有一个古老的壁炉。“洋人物件,从来没用过。”他见我打量就说了一句。壁炉上方有一帧照片,是几个人的合影——我看清了上面有两个警卫战士,还有他、帆帆。帆帆当年可真是年轻,在照片上格外出眼。我贴近看了一会儿。
要下楼了,我在楼梯处不由得往三楼看了一眼。他停了一瞬,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自语一句:“那就……看看吧;嗯,我的秘书室,一直是她……”后面的话听不清。我随他往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