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6页)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次是村头领了一个人来家——不是上次那个,是说外地口音的一个。那个人对奶奶说:那个最大的城里机关要来挑选工作人员,很重要的,经过一段考察,你的孙女已经作为初步确定的人选,要进行下一步考察。奶奶听不明白,但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就揽住我的肩膀说:“这是最好的孩子了,让人一百个放心。”来人又问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一些话,就离开了。
奶奶天天咕哝:“老天爷保佑把你挑中吧,这比上高中还好!真是有福啊我孙女。”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心。能挣钱养活奶奶,她就不用冒险去河口捡鱼了。可我扔下她一个人,会多孤单哪!她生了病怎么办?这天夜里我哭了。好像已经知道了那个结局似的,哭了半夜。
就在第二天,上级真的来人了。这次除了那个人,还有另一个胖胖的人。他们当着村头的面告诉我和奶奶:我被挑中了,马上——就是两天以后,就要起程,现在需要的是准备一下,第三天就要来人领我进城了,去那个大机关。
他们走了。奶奶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我这才知道发生了大事,我们家、我,一辈子里发生的最大的事。我抱住奶奶哭啊哭啊,奶奶也哭,一边哭一边劝我说:“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老天爷开了眼啊!我孙女该当有福啊!”我们准备东西,又高兴又难过。夜里睡不着,和奶奶说话。她叮嘱了那么多,让我好好听上级的话,给村里也给奶奶争口气。她不要我挂念家里。我怎么能撇下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说我去了就会挣钱寄回来,奶奶再也不要去河边捡鱼了——我不在她身边,一想起她站在大风大浪的石头上就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她只说:“好孙女,听见了,听见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一路上都在想新日子会是怎样。那个大城市让我害怕又好奇。做梦都想去看它的模样,以前只在书上见过。真是一个梦啊,这梦怎么就变成了真的?我感激自己的命,感激那些挑选我的人。是命挑选了我还是他们挑选了我,一辈子都弄不明白。领我走的人交给了奶奶三百块钱。奶奶再三推挡,说不能收这么大一笔钱,孩子还没干活呢!对方一定要她留下,她就只好收下了。我知道她一分都不会花的。
我变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人。来到这儿才知道,要被安排进一位首长家做“文书”。我害怕了。没有文化,又是文又是书,这怎么得了啊?我对谈话的人说:“我就打零杂儿吧,擦窗扫地都行,就是不会‘文书’。”那个人笑,说其实也差不多吧,首长家里的营生原是很杂的,你多少都得干一点儿。
我给领到了一个有门岗的大院里。啊,这里有这么多大树,有这么大的楼,一幢大些一幢小些。原来首长不上班了,身边也没有老伴了。这儿除了一个比我只大一点儿的小伙子为他做饭,除了偶尔来送点东西的人,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人了。首长六十五六岁或更大一些,像个老大爷。他让人怕,后来熟了觉得很和蔼,告诉我怎样完成每天的工作:到三楼将文件整理一下,然后就是简单打扫一下楼上的卫生。其余由那个做饭的小伙子管,另外,有两个保洁员每星期来这里一两次。
我只怕干不好工作,闲了就难受、害怕—— 一个人怎么可以做这么轻松的工作啊,只把那些书报什么的整理一下、擦擦地。工资从来的前半月就开始计算了,就由那个小伙子发给我,每月三百—— 一年以后又多出很多。我更不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挣这么多钱。我推托,小伙子说这是规定。这里的人都不愿说话,我也只好闭着嘴。首长后来跟我说话,问许多下边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我想奶奶,只在夜里才敢掉眼泪。首长和来客谈话时,我就给他们上茶和点心、湿毛巾。客人都要多看我一眼,首长就介绍一句:“哦,小帆同志。”
我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句了。有时我一个人高兴地想:你呀,是“小帆同志”。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我实在闲得难受,就给那个小伙子帮炊,想和他一起给首长做饭,比如切菜等。谁知他根本不欢迎,推挡说:“请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只好退回那个大楼。我发现首长不叫,那个炊事员从来不到这边来,首长也不到那个楼上去——据说首长有几年没到那里去了。原来首长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太忙了——不是干活,而是一天到晚思考。
有一件事更加证明了他的累:失眠。我常常听到他半夜起来走动的声音。他咳嗽时声音很粗,有时还要发出呕吐声。我吓得爬起来,想给他找痰盂。后来知道他只是喉咙不舒服。他让我好好休息,不要管他。可能是他的病越来越重了,穿白大褂的人来这里给他按摩。他们按他的腿、脖子、肩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