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第5/11页)
人们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追求真理一样,是谁也不能剥夺的神圣权利;爱情和怜悯是完全不同的事情,难道芦花就该听受命运的摆布才算好么?
芦花的一生是短促的,像流星一样在空间一掠而过,然而她的生命、爱情、战斗,以至于牺牲,像流星似发出了强烈的光辉。大凡一个人生前有人爱的同时,必然也会有人恨。死后,爱和恨的分野就会更加鲜明,肯定是爱之弥深,恨之弥切了。要不然,该不会落到连放一捧鲜花的地方都没有。
“走,江海!”
“哪儿去?”
“沼泽地。”他寻找他那个小舢板,打算走了。
“你发疯了吗?想陷在里面出不来吗?”
“那好,不攀你。忙你的贵干去吧,地委书记同志!”
“你这个人哪——”江海了解他的脾气,而且“将军”在电话里嘱咐过不要袖手旁观,于是他萌出了一个主意,捉住于而龙的手:“走吧!二龙,我们到天上去!”
“干什么?”
“看你的沼泽地去呀!”他拉着于而龙,向停落着直升飞机的大操坪走去,心想:那样,这篮鲜花就好办了。
“我要脚踏实地地去看、去回忆!”
“照样,在天上更能一览无余。”江海强拉着他走了。
告别了乡亲,告别了故乡,直升飞机载着两位游击队长,离开了波光潋滟的渔村,向辽阔的蓝天里飞去。
“芦花,芦花,我回来得实在太晚了……”于而龙那紧捏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对座的江海膝头上。这时,飞机已经升得很高了,冷风从机身罅隙里钻进来,吹得心里直发凉。“真是应了老伴的话。”于而龙琢磨,“难道不是这样吗?失望加上失望,扑空接着扑空,使自己高兴的事情不多,引起忧伤的因素倒不少。”他摇了摇头,对江海说,“我不相信我会陷在沼泽地里出不来,它总有边,总有沿,总有走出头的一天。”
“不要激动,二龙!打起精神来,我们的贵体,我们的高龄,还有他们——指着那些忙碌的机上人员——年轻人的未来,都不允许再糟蹋自己。听我告诉你,她的坟墓、棺木、尸骸、骨殖,以及那块石碑,都到哪里去了。你不是要看这块沼泽地吗?很好,话就得从远处讲起来,不过,你一定要耐住你的性子……”
江海的沉稳性格可是出名的。
机舱里堆满了药粉,这种扑灭早生蝗蝻的六六六粉,是相当刺鼻的、呛人的,然而它却可以消灭一场灾祸。但是人类并无什么有效办法,来肃清两条腿的早生蝗蝻,以致它们羽化以后,铺天盖地,酿成巨灾浩劫。“是得从远处讲起,过错并不是一天早晨突然发生的,而是昨天,前天,许久许久以前就种下恶果了。”
“说得对啊,二龙,那天西餐席上,小谢讲起芦花运枪负伤的故事,还记得吗?”江海问他,然后沉思地说,“要想彻底了解一个人多困难哪!来,咱们一块来回忆——”
“得扯那么遥远么?”于而龙现在需要证实,不想推理。
“不然讲不清楚。”他俯瞰着机身下的大地,说着:“看见了吧!石湖落到后边去了,前面就是县城,再往远看,该是滨海,认出来了吧?当年芦花就通过运粮河,把枪支弹药送到我们那儿去的。如今是密密麻麻的防风林带,河,看不见啦!”
“你在给我绕什么弯子?”于而龙问。
“还记得你夫人怎么指责我的吗?”
“哦!你居然会往心里去?”
“哈……”他笑了:“历史有时是一笔糊涂账,正确的永远正确,而替罪羊则不能得到原谅……”
那天在餐桌上,由于“将军”规定了话题,加上劳辛要写《 女游击队员 》那首长诗,缠着谢若萍,非要她讲讲芦花在望海楼和王经宇交锋的过程。
谢若萍笑了:“我讲不成问题,只怕有人不乐意听呢!”
江海看看她:“我不是头回站在被告席里,十年,锻炼出来了。”
“那好,我来说一说……
“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我的观点,有的人,死了死了,死了也就了啦,谁也不再惦念他,甚至还竭力把他忘却;但有的人,虽然永远离开了人间,可似乎觉得他还在我们身边,同我们一起生活、战斗,参与到我们的欢乐或者痛苦中来,息息相关。心里总存在着逝者的形影,而且奇怪的是,他不是强赖在你心目里的,也不是非让你记住他不可,不,而是你自己特别珍惜那惟恐越来越淡的形象,所以就深深铭刻在心里。芦花正是这样一位虽死犹生的亲人,她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我想她现在肯定和我们一样高兴喜欢,说不定像‘将军’和路大姐那样要喝上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