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第2/7页)

在登上沼泽地以后,江海引着他们,急匆匆地向于大龙牺牲的烂泥塘走去。甚至到了今天,三十多年以后,于而龙也不大愿意回忆当时的情景。

于大龙是在被敌人残酷地折磨以后,延缓了很长时间死去的,直到傍晚时分,敌人全撤走了,赵亮才把他找到的。那时,他还存有一丝丝意识,于是赶紧打发江海过湖,来寻于二龙和芦花。现在,等他们赶到,大龙已经断气,停止呼吸了。

那个战士拎着桅灯,踩着泥汤走过去,站在于大龙尸体旁边,定睛一看,立刻恐怖地叫了起来,失神地往后一仰,跌倒在水里,桅灯也熄灭了。

于二龙相芦花走过去,看见他们的哥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显得恬静安详,等到赵亮重把桅灯点亮,他们俯下身去,想看一看他的脸容,这时才看清楚,于大龙被剥光的尸体上,像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衣,不是别的,是爬得密密麻麻的蚂蝗,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裸露的身体。那些嗅到血腥味的蚂蝗,继续从水里,从泥汤里涌过来;已经吸饱了血的蚂蝗,也像蚕蛹似的仍然紧吮着吸不出血的尸体不放,看得人发疹,看得人麻心,看得人头皮发炸。

赵亮累得精疲力竭,那些吸血鬼在他的腿上、脚面上,也叮了不少。它们像疯狂了一样,嗜血的本性促使着,不管一切涌过来。

他喊着:“弄到盐了么?快,给我!”

赵亮爬起来,顾不得自己,抓起大把的盐粉,搓弄着于大龙尸体上的蚂蝗,一边狠狠地骂:“让你们吸,让你们吸……”

于而龙现在闭上了眼,顿时觉得那无数的吸血鬼,爬在了自己身上,可不么?爬满了,像那工厂后门守卫室里的木柱,无数的斧痕,印在了自己的心上。哦!生活里的蚂蝗,社会里的蚂蝗,十年来,用多少鲜血,把他们一个个喂得肥头胖耳,这些吸血鬼啊……

于而龙记起他哥最后的呼声:“开枪啊!二龙,向他们开枪啊!”

三十年以前的话,好像在鼓舞着、催促着,满怀信心地期望着、等待着,甚至还含有深情地责备着,鞭策着这位三十年后又回到沼泽地的游击队长。

——哥,原谅我吧,原谅我没有完成你战斗的嘱托,非但我不曾朝他们开枪,而是他们一枪又一枪地射击过来;他们并未倒下,我却伤痕累累。

历史就是这样惩罚于而龙的,但究竟怪谁呢?

于大龙活着的时候,是他和芦花结合的障碍,在他牺牲以后,那并不存在的影子,仍旧是他俩头顶上的一块阴云。不但他自己推拭不开,许多同志,包括眼前吃饱了生虾肉的江海,也不支持,他理正辞严地劝说过。

“拉倒吧!”

“拉倒什么?”

“你和芦花同志的关系。”

于二龙火了:“为什么不敢找芦花谈去?都来围攻我,我怎么啦?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

“保持点距离,咱们不能给队员,给非党群众造成不良影响。”

什么不良影响?”他在滨海,倒会了解到石湖的不良影响,岂非怪事?于二龙不再理他。

江海是个顽固的家伙,偏要说:“你们俩太接近了,我看都有点过分了!”

“闭上你的嘴,我和芦花从来就是这样,一块儿长大的,怎么?让我朝她脸上啐唾沫,才叫正确?”

江海见说不动于二龙,又去说服芦花,但是,芦花回答却异常简单,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滚!”

谁也猜不透芦花在听到于大龙死讯,看到于大龙尸体,心里是怎样想的?

他记得于大龙尸体上那些蚂蝗,涂上了一层盐粉以后,不一会儿,全化成了血水,发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特别是那张沾满泥浆,但神色坦然的脸,谁见了都得把头偏过去。

芦花喊他:“来,把哥抬到湖边去!”

“干吗?”

“给他收拾收拾,总不能这样让他走。”

赵亮交待了几句,和江海去找中心县委汇报去了。芦花他们三个人,在湖边的清水里,给于大龙洗去浑身血污,穿上在烂泥塘里找到的衣服。

于而龙回想起一个细节:当芦花在湖边洗那些泥污衣服的时候,突然间,她的手停住了,半天不吭声地愣着。他透过桅灯的光亮看去,只见她正在展平着那条断了的子弹带,若有所思地看着,但那不平静的一刻,不多一会也过去了。她用手抿了一下头发,又低头洗了起来,也许她借此擦一下泪水,可在黑暗里他看不真切,无法判断她的心绪。他想:说不定大龙的死,也给她带来相当大的内心震动吧?但是,她丝毫没有流露出来。

载着尸体的船,应该驶到什么地方去埋葬呢?他们母亲的坟是埋在三王庄的乱葬岗里的,可三王庄,现在,在保安团的手里。于是,只好回到支队驻地去,另外找一块地方掩埋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