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第3/10页)

五百块银元,对只用过毫子、铜板的穷苦人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

王惠平,可不是现在的县委书记,除了背影多少还有点相似,再找不到旧日那木讷、呆板、拘谨的模样了。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过错,那只去赎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个急浪,把船打得侧转过来,什么东西都不曾跌落进湖里,偏偏那只装满银元的铁皮箱子,仿佛鬼神附了体似的,骨碌一声,好像长了腿似的迈过船帮,钻进了塘河里。他惊愕着,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话都没说,一头栽进塘河,扎个猛子钻进了湖底。

前面,转移的大队人马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后边,扫荡的鬼子正坐着汽艇,沿塘河一路搜索而来。老林哥从水下钻出来,摇了摇头,喘口气;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寻找,那只“美孚”油桶,像一根针掉进大海似的杳无信息。

鬼子的汽艇声越来越响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无遮无盖,藏身之地都难找到。芦花也不赞成再冒险了,船上装有粮草辎重,弹药给养,要落在敌人手里,游击队在石湖坚持斗争就成问题。何况老林哥在水里泡得连点血色都没了,他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游击队可是缺了根顶梁柱啊!

等他们赶上了大队人马,来到了新的宿营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锅灶旁边发愣,再听不到他那欢快轻松的小曲,以至灶坑里的火苗,也那么没精打采的。

于二龙获知五百块银元掉进塘河的消息后,火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发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炸开了。因为马上就要进城赴宴,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未动手之外,什么过火的话都从嘴里喷吐了出来。

——原谅我吧,老林哥,你死后留下的惟一幸存的遗物,那顶新四军的军帽,还是从石湖戴走的。现在回想当时对你的态度,我简直后悔死了,倒好像你是偷走五百块银元的罪犯,或者你是杀害赵亮同志的凶手一样!

怎么能那样粗暴地伤害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呢?凭什么对多年来任劳任怨的老战士大张挞伐呢?那些无穷的责备,没完的抱怨,以及相当难听的话,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即使在战场上,抓住敌人,哪怕刚才还拼死搏斗过,也得捺住满腔仇火,按照党的政策,优待俘虏。可为什么对自己队伍里的同志,对亲如手足的战友,对曾经为你不惜牺牲生命的亲人,却那样无情无义,冷若冰霜,非但不讲宽大,连半点回旋余地都不留呢?

结果,于二龙下了一道铁的命令:“怎么丢的,怎么去找回来,快,耽误了你负责。”

老林哥湿衣服还没脱掉,失神落魄的劲头尚未缓醒过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仍旧像列兵一样,笔直地站立,敬礼回答:“是,报告队长,我一定把它找回。”

于二龙挥挥手:“去执行吧!”

那时,难道他没长眼睛吗?还不致糊涂昏庸到那种程度,分明在场的战士们,干部们,甚至包括江海,都不赞成他的所作所为。明摆着是去送死,汽艇还未撤走,一个人有几颗脑袋敢去开这种玩笑?抱着刚出世不久的于莲,坐在灶台后边的老林嫂,尽量把头俯得低低的,免得队长发现她满眶热泪,可以想象得到,她亲眼看着丈夫去送死,心里决不会好受的。

“报告——”芦花走了过来:“是我和老林哥一块撤的,我跟他一块去。”

鲁莽的指挥员,所作出的轻率决定,常是要用鲜血来补偿过错的。他们两人,冒着天大亮时的密密的细雨,猫着腰从芦苇丛中蹚水走了,很快,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荡深处。

这时,他开始懊悔了,难道不可以稍为等待片刻,等汽艇搜索过后再寻找,现在,把他俩送到鬼子眼皮底下,还能有生还的希望吗?

雨和雾挡住了他的视线,阴晦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的任何动静。每一分钟对他来讲,都是难熬的;每一个人的眼光,在他看来,都含有责怪和不满的神色。

也许芦花预见到这一步吧?所以她挺身站出来陪同老林哥去。不然,大家该怎么想呢?会认为当队长的,一点也不懂得怜惜人。她那时也刚满月不多久么,自告奋勇地去了,队长的爱人呀,同志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救赵亮要紧嘛!……“芦花呀芦花,你在走前,半句话也没讲,但从你眼神看出来,你在替我分担责任,减轻人们对我的怪罪啊……”芦花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塞给的一枚边区造手榴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