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边的黑暗中一个灵魂底呻吟(第2/3页)

离开这热闹的人群,便觉得空气寒冷了,李冷打了一个冷噤。在他底前面有三四步远近的光景,正走着那青年。他穿着灰布棉袍。大概棉袍太薄了,因为要使他底身体暖和,那青年便走得很快。他底瘦长的身子挺直地在寒风中移动着,好象是一根竹竿。李冷底注意力差不多全集中在这青年底背影上面。忽然李冷觉得自己底眼睛有点异样了。在他底前面真正立着根竹竿,而且还拚命地往上长,差不多长到了不可捉摸的高度。无论他怎么走,竹竿总在他底前面,他有点惊惶了,便低声叫起来。一个灰色的东西挡住了他底去路,竹竿早不见了。那青年摊开了两手,问他道:“诸问你为什么要跟我?”一对放光的眼睛好象要看穿李冷底心。

突然的、出其不意的发问,使李冷找不出一句回答的话。好象自己底秘密被人识破了似的,他只感到惊惶,脸也红了,茫然看着那张瘦削的脸。

瘦削的脸上倒现出了笑容。那青年微笑道:“不要怕,你觉得我底举动上有奇怪的地方吗?”

这微笑鼓舞了李冷底勇气,他说:“我知道你就是方才骂那个秘书长的人!”

“你不是侦探罢!”青年冷然回答道。

“不,我们是朋友,……我是对你表同情的,”李冷热情地分辩说。

一道微光掠过瘦削的脸,但只是在一瞬间,过后又消灭了。青年底脸上又恢复了冷淡的样子:“当然。”这样一点也不动心的回答更使李冷惊奇了。

两个人无言地走着,不久就走入了康悌路,到了康益里弄门口。青年一面向里走,一面邀请李冷道:“我就住在里面,进去坐一下好吗?”

李冷竟默默地跟着那青年进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着好奇呢,还是为着对那青年表同情的缘故。

在第十九号的后门前,那青年站住了,伸出他底手向门击去。门没有锁上,受了他底打击,发出一声好象是痛苦的叫声,立刻退后了。因为推的人用力太猛,门撞在砖墙上又弹了回来,但青年已经跨过门限进去了。李冷早有了防备,他伸出手等着门过来。门一达到他底手,他轻轻一推便也进去了。

上了楼梯,青年摸出钥匙去开亭子间门上的锁。门开了,他让李冷先进房里去。

房子很小,也没有什么陈设。靠着右边的墙壁安置了一张架子床,上面放着薄薄的被褥,虽有床架,却没有帐子。对着门的一堵壁上开了一个窗洞。窗前便是一张方桌。桌上乱堆着旧书,墨水瓶,几管笔,一些原稿纸。左边的墙壁被方桌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位,桌子两边放着两把椅子。在这堵墙壁底正中挂了一个大镜框,里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慈祥的妇人底照片。这一堵墙壁和开着门的一堵壁底邻近的角落里放着三口箱子。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就是这些了,至少在李冷看来就只有这些。

那青年一进门来便倒在床上,除了“请在椅子上坐坐罢”这一句话外,什么都不说。这样的举动更是出乎李冷底意料之外,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李冷并不坐,只是茫然立在桌子前面,望着窗外。他觉得窘,失悔不该进来。

突然房里起了哭声,声音很低,好象是一只无家的狗受了谁的鞭打以后的哀号。无穷的绝望的痛苦都包含在这里面。一把利刀割着李冷底心,他开始战栗起来。他明知道那青年在哭,但他不相信这会是那青年底哭声。在他底眼前,那瘦削的面貌,突起的鼻子,放光的眼睛出现了。他不相信那个曾经如此傲慢地对他谈过话的青年现在会哭得象一只被打伤的野狗似的。然而分明的,那青年斜卧在床上,双手捧着脸,痛苦地低声哭了。

李冷不知道那青年底悲哀,而且在他看来那青年底举动也有点奇怪。他不好劝他,又不好问他。他只好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

在这里一分钟好象是一年。一方面寂寞得难受,另一方面那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李冷虽想装出安静的样子,但自己底惶惑却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增加。到后来李冷也有点悲伤了。为了要安静自己底惶乱的心,李冷打算在书堆中找出一本书来看。当他把眼光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无意中把桌上的叠在一起的几张原稿纸拿起来。印着红线格的白色原稿纸上现出一行一行的蓝色字迹。这是一首长诗,还没有写完,最末的一段是:

……

他呻吟着,痛苦地呻吟着,

一幕可怖的惨剧又在他底眼前开演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广阔的田地上盖满白雪,

在被暴风震撼着的一所院子中,

来了一群背着枪带着刀的土匪们。

这家的主人早已逃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