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第8/37页)

我说过,我十三岁时,十分热衷于小姚阿姨的身体。我甚至想到,假如我是她就好了。这样我就会有一头黑油油的短头发,白皙的皮肤,穿着连衣裙,挺着沉甸甸的乳房跑来跑去。这最后一条在我看来是有点累,不过也很过瘾。当然,我要是她,就不会和我舅舅结婚。我认真想过,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让谁来分享我美好的肉体,想来想去,觉得谁都不配;我只好留着它,当一辈子老处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里睡时叮的。夜里满天星星,我在院子里十分自由,想什么都可以。一个中国人如果享受着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岁;或者像我舅舅一样,长了一颗早已死掉、腐烂发臭了的心脏。

我还说过,现在我有一张护身符——我是历史学家,历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说的话写下来,但它也不是万能的。假如我年纪小,就有另一张护身符。众所周知,我们国家保护妇女儿童。有些小说家用老婆、女儿的名义写作,但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进去了。最好的护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种。心都烂掉,人也快死了,还有什么可怕?再说,心脏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没见过我舅舅怕什么。

F看我舅舅写的小说,看了没几页就大打喷嚏。这是因为我舅舅的稿子自从写好了,就没怎么动过,随着年代的推移,上面积土越来越多。我不喜欢我舅舅,但是既然给他作传,就不得不多写一些。这家伙学过数学,学数学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热衷于数学中最冷门、最让人头疼的元数学,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阵子他在美国一个大学里读博士学位,上课时愁眉苦脸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着脸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计算机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系每个信箱里,当然被人当成了天才。后来他就觉得胸闷气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让他动手术,但是他想,要死还不如死在家里,就休学回家来。后来他就住进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里写小说;当然也可以说是在等医院的床位以便做手术,不过等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他自己说,等到把胸膛扒开时,里面准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绿。但是直到最后也没人把他胸膛扒开,所以里面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在上个世纪,谁要想动手术,就得给医院里的人一些钱,叫做红包,或者劳务费,或者回扣,我个人认为最后一个说法实属古怪,不如叫做屠宰税恰当。我舅舅对早日躺上手术台并不热心,因为上一次把他着实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点钱都不给,躲在房子里写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说。

F看着那些小说,打了一阵喷嚏之后就笑了起来。后来她就脱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脚跷到桌子上,这样就露出了裹在黑丝袜里的两条腿。她还从包里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涂指甲。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气虽热,但是楼房里面还相当凉。后来她涂好了指甲,又分开了双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里,低着头看起来。后来,她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包开心果,头也不回地递到了我舅舅面前,说:你帮我打开。我舅舅找剪子打开了开心果,递给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递了过来,说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没有接。“呶”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来。与此同时,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办公室里,把我的电脑文件一个一个地打开看,我也会是这样。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那女人的牙很厉害,什么都能咬碎。

我现在想到:在我舅舅的故事里,F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这一点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个奥地利的歌剧团到北京来演出,有大量的票卖不掉,就免费招待中学教师,小姚阿姨搞了三张票,想叫我妈也去,但是我妈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中间。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过的最好的戏。我舅舅的手始终压在我肩上,小姚阿姨的手始终掐着我的脖子,否则我会跳起来跟着唱。等到散了场,我还是情绪激昂,我舅舅沉吟不语。小姚阿姨说:这个戏我没大看懂。什么夜后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舅舅就说:莫扎特那年头和现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说,莫扎特在和大家打哑语。我也不是莫扎特,不知他说的对不对。总而言之,那个戏里有好几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舞姿婆娑,显得很地道。我还知道另一个故事,就是有一家讨债公司,雇了一帮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礼,跟在欠账的人屁股后面,不出半天,那人准会还账。我说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显然受了这些故事的启迪。但是这些人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我们欠了他的账,也不是人家要杀我们,而是我们不知他们想干什么,而且他们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着看着举起杯子来说:再给咱来点水。我舅舅就去给她倒了水来。她把开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来嗑,还觉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凭良心说,我舅舅的小说在二十世纪是挺好看的。但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