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2/13页)
金素痕出生于没落了的,改变了原来的面目的富有人家。父亲金小川有着一小份财产,原来是讼师,最近几年,插足到南京底纷杂的土地纠纷里面去,挂起了律师底招牌。这一切是很顺利的;南京很多破落的富户便是这样又起了家的。这种家庭粉饰着新式的门面,好像它很可以存在了。但它里面是有着可怕的、可怖的混乱和堕落。
人们说过金小川有乱伦的事。但最近两年,这个小老头底全部心思是在财产底获得上。金素痕底姐姐一直未结婚,但交游广阔,有很多情人--沈丽英们称这为放白鸽。金素痕底年轻的、时髦的、大学生的弟弟则娶了一个女子仅仅为了骗嫁妆。这是一个有钱而有名的律师底女儿;刚嫁过来半年,金小川底儿子便把她打回家,提出了离婚。但女人有了孕,不肯离婚,但也不回来,于是金家便弄到了价值数万的嫁妆。这个名律师起了诉,金小川用各种方法斗争,他们底官司整整地打了三年。而在这个期间,那个大学生的年轻人又结婚了。
这个名律师会被骗,尤其这个精明的、严厉的蒋捷三会被骗,是很奇怪的。显然他们两家在缔结婚姻之前是并不知道这个家庭的。--酷爱老旧世家的蒋捷三在最初显然认为一切老旧的家庭都是和自己底一样;那个名律师则显然认为一切律师都要比普通人好些。于是他们就照南京人底说法,上了当了。
金素痕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受了相当的教育,很快地便超过了同辈的妇女们,成为新式人物了。--但她底头脑却又是一回事。她谈法律、政治、谈张学良和汪精卫,也谈维特。但她底头脑却是呆笨而荒谬的,因为她是年轻美丽的,所以她是聪明智慧的。
她认为她对蒋蔚祖的感情是无可非议的;她并非不爱这个秀美的,聪明而忠厚的蒋蔚祖。但他底软弱是她底苦恼,并且,后来的一切破坏了这个爱情。
蒋家底形势和她自己底生活范围注定了她底命运,注定了她不可能为什幺一种爱情而进蒋家。从跨进蒋家的第一天起爱情便是不可能的了。而后来,这是当然的,财产争夺底进展、风头底追求使她不得不破坏了一切。在爱情上她很经历了一些痛苦。而这个痛苦造成了她底荒唐。
在苏州,她是穿得非常的朴素,但到了南京便完全不同了;她跳舞、听戏、出入宴会场所。
她哄骗蒋蔚祖像哄骗小孩。她总是把蒋蔚祖一个人留在家里。有时她天亮才回来,于是蒋蔚祖便天亮才能安静。在她不在家时他总是懊悔自己放走了她。他热乱、痛苦濒于疯狂;他哭,他在街上乱跑,他撕裂衣服--但一看到她,一听到她底温和的呼唤,他便安静了。
蒋淑媛做生日以后的第二天,金素痕又出去了,晚上还没有回来。黄昏的时候,蒋少祖单独地来看哥哥,被哥哥底哭红了的眼睛和昏热的脸惊住了。
蒋少祖是在看了朋友之后来看蒋蔚祖的。他企图弄明白哥哥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环境,所以进门时便非常注意。金素痕和父亲、姐姐住在一起。这是一座新建的楼房,屹立在周围的密集的,污秽的瓦房和棚屋中央。蒋少祖在大街旁边下车,走进一个肮脏的、两边全是穷苦住户和小店铺的小巷子,怀疑地站下来,不相信有钱的金家会住在这个地方。但再往前走,便看见了楼房,昏暗的灯光照着律师底招牌。蒋少祖怀着厌恶走进门来。听见了左侧房内的哗笑声:显然那里在赌博。走进不洁的小院落,蒋少祖遇到了一个高瘦的、脸上有昏倦的神情的、衣服不洁的老人。蒋少祖站下来,询问他。
看见这个穿西装的、洒脱而表情阴沉的来客,老人便迟钝地站下来,把手弯到胸前,不自然地、卑贱地笑着。
他卑贱地笑着,同时探索地看了蒋少祖很久。蒋少祖厌恶他,低声地说了要找的人。
“他?他,在家!”老人在衣服上擦手,卑贱地笑着,说,眼光闪灼:“贵姓?”
“姓吴。”蒋少祖说。
“好,请您来。”
老人引蒋少祖穿过正堂,走上楼。一个丰满的、梳着高头发的、眼睛深邃的女子带着愤怒的表情跑下楼来,站住看了年轻的来客一眼,同时迅速地举手理头发。蒋少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蔚祖,吴先生!”老人推开门,说。“好,请,少陪--”他向蒋少祖鞠躬。
但听见蒋蔚祖唤客人为阿弟。他很狡猾地、会心地微笑了。看见金素痕不在房内,蒋少祖愤怒地关上门。
蒋少祖脸打颤。在小沙发上坐下来,厌恶地注意着房内的华贵的陈设。
“刚才那老头是谁?”蒋少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