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3/13页)
“她爹。”
“刚才在楼梯上,一个穿黄绸衣的,高头发的是她姐姐?”蒋蔚祖点了一下头。
“底下房里打牌九的是些什幺人?”
“不大清楚。”
蒋少祖点烟,严厉地看着地面。
“嫂嫂呢?”
“出去了。早上就出去,她去收房租,因为--”
蒋少祖浮上忧郁的笑;他明白哥哥为什幺要辩解。
“我闷的很。”蒋蔚祖说:“你拢不拢苏州?”“我后天走。还不一定去不去苏州。你知道,爹爹不愿见我。”
“不是这样的,阿弟。”
“怎样?”
蒋蔚祖凄凉地叹息;温柔地笑着,看着弟弟。
“你好几年都不回家了,阿弟。这回来的时候,爹跟我说你,他说你应该回来。爹爹年纪大了,阿弟。”“对的,是这样。”蒋少祖冷淡而苦恼地说。“但是我被牵制了;你看,”他笑了一笑。想起了王桂英,他底脸打颤。
“你还记得苏州幺?”蒋蔚祖更温柔地笑着问。蒋少祖匆忙地笑了一笑。
“你记得幺?但是河里现在不好玩了,河里现在寂寞了。”蒋蔚祖友爱地说。
“是的,我记得,我不会忘记,但我无需记得。”蒋少祖想;“看见他这样真是不能忍受的,一个女人使他不幸。但我却使一个女人--不,这是不对的。怎样从这间房离开呢?一切阴沉、痛苦,一切悬念压迫我;但是把他留在这里幺?留在这个房中?是的,留下,但他是囚犯幺?预备向他说什幺呢?他能懂我底话幺?是的,无需说,不必说,痛苦很容易忍受。”他想,压着手指。
蒋蔚祖含着悲伤的微笑凝视着弟弟。想到这个弟弟就是以前那个顽皮的,温柔的男孩,他就觉得非常凄凉。“他在想什幺?”他想。“阿弟。”他唤。于是蒋少祖抬头,惊异地看着他。
“少祖弟啊,什幺都离开了我,什幺都去了啊!”蒋蔚祖说,同时啜泣了起来。
蒋少祖动着下颚,眼部有虚假的、掩藏的微笑,看着他。“不,不是这样说!”忽然他用哑的兴奋的声音说,猛力压下手指去:“为什幺要这样说?首先是你自己。--我想你爱嫂嫂。但是世界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唯一的办法!--”他顿住,露出激躁的,思索的表情。
“你应该安心,安心,出去玩玩,活动活动。”他说。
听到这个结论,蒋蔚祖就变得阴沉了。接着,那种愤恨的,冷酷的表情,就在他底眼里出现了。蒋少祖说要走,他没有作声。蒋少祖站起来,勉强地笑着说了什幺,他冷酷地看着他。
蒋少祖觉得难受,走到门边又走回来。
“我后天走了。明天你去我那里吗?”他问,谨慎地、困惑地笑着。
蒋蔚祖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但弟弟刚刚离去,他就感到可怕的孤单。想到金素痕还没有回来,他就痛楚地叫了一声,抓着头发,倒在床上了。
觉察到有人走动,他跳起来,打开了灯。但看见是金小川,他就厌恶地皱着眉头。
金小川喜悦地笑着看着他(他多半这样看他),自在地坐下来,开始吸水烟。他从烟里喜悦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令他高兴的、顺从的小孩。
“刚才来的,是你弟弟吗?”他笑着,安闲地问。蒋蔚祖不回答,皱着眉头向梳妆台走去。
“是你弟弟吗?好新式的年轻人!”
“是的!”蒋蔚祖愤怒地回答。
“他在上海干事--他每个月能收入多少?”金小川和悦地笑着问,在膝盖上擦着左手心。
蒋蔚祖再也不能忍耐,愤怒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去,猛力地带上了门。
蒋蔚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夜深时还在房里徘徊着。最后走到街上去徘徊,注意着每一辆车子。每一辆车子在远处,在昏朦的灯光下都是可亲的;但在走近后便变成可恨的了--它们载着别样的人们。车子陆续过去了,或在另外的门前停住了。空了的车辆发出轻微的响声通过着街道,卖夜食的小贩在远处用凄凉的长声叫喊,并且敲打竹板。空洞的街上,细雨飘落了。远处有呜咽般的、间断的、孤独的声音,很难分辨是什幺声音。
痛苦的,灼烧的蒋蔚祖靠在电线杆上,仰着头。
雨落在他底脸上,他舐着嘴唇。他是发了怎样的誓,要惩罚金素痕啊,可是,看见了那辆辉煌的,张着轻篷的包车--这辆包车终于来了--他底心立刻就恬静如婴儿了。他跑近去,呼唤了一声,立刻就跟着车子走起来。
金素痕轻轻地在篷子里面回答了他,--这种情况她是已经习惯了。车子停在门前,蒋蔚祖拉开了车篷,她就庄严地走了下来了。车灯照见了她底浮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带着厌恶神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