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第3/12页)

“你坐一下,我找东西给你吃。”她说,走出去。

她在门口遇到了在手里抓着算盘的父亲。这个父亲向女儿谄媚地笑着。

“蔚祖来了!”金素痕低声说。

“是的,是的,怎样呢?”金小川弯腰谄媚地问。“我不晓得。我要去苏州!”

“啊,那幺,你问过他吗?”

“什幺?”

金小川按住算盘珠,不让它们滚动,拖女儿到窗边。“你要问清楚再上苏州,好儿子,啊!”

金素痕嫌恶地向父亲底笑脸看了一眼,脱开他底手,走到另一扇窗子面前,在太阳下抱住头。

“人生好痛苦,好凄凉!”她想。“你叫佣人弄点饭!”她说,疾速地走进去。

“蔚祖,我问你,你到南京来,爹爹准你吗?”她笑着问。“我逃的。”

“爹爹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

“你身上带的有钱吗?”

蒋蔚祖摇头。

“好极了!”金素痕击桌子,笑着,迅速地转身走向窗边。“蔚祖!”她笑着说,但蒋蔚祖走近来,要吻她,她小孩般皱眉,推他,最后要他把脸揩干净。

他们接吻。金素痕跑出去,又跑进来,要蒋蔚祖吃东西,换衣服。

下午,金素痕带蒋蔚祖到奶妈处看小孩。蒋蔚祖抱住小孩痛哭。以后金素痕带他出光华门,领他走进一座旧污的、阴暗的房子。这是金素痕婶母底房子,婶母底儿子不在家,他底房间空着。金素痕和婶母商议了一下,领蒋蔚祖走进房。

蒋蔚祖不惯陌生的地方,在房里乱走乱碰。但金素痕底抚慰令他安静。金素痕向他说她要去苏州,因此这两天他必得在这里住。

她向他说好晚上再来,把房门上了锁。蒋蔚祖被安慰,没有注意到房门底上锁,睡去了。

这是一串急剧的,充满自信的行动;在这个行动里金素痕显得生气蓬勃。她知道她要做什幺,她明白她绝不会失败。

果然不出她意料:到家时,黄昏,她遇到了冯家贵。

蒋家底老仆焦急地、茫然地站在院落里,看见她,向她鞠躬,并且向她卑微地微笑。

“大奶奶!有封信,有封信--”

金素痕轻蔑地看了信。

“你来干什幺?”她把信摔在地上。

“大奶奶,我找大少爷,信里写的,大少爷!”冯家贵说,捡起信来。

“大少爷?他在苏州锁着呀!”

“啊啊,大奶奶,发慈悲,”仆人鞠躬,开始哭泣:“老太爷底命根,大奶奶,今天早上来南京的,大奶奶,找一找,发慈悲。--”

“我哪里找去,叫你底老太爷来找!”

冯家贵蒙住脸大声啼哭着。金素痕冷笑,抛给他五块钱,走了进去。

冯家贵看着她走进去,咬牙齿,随即撕毁她底钞票像她抛信一样把它抛在地上。

冯家贵老腿打抖,露出了不可侵犯的愤怒的、庄严的表情,走了出去。

金素痕冷笑着回到房里来,坐在桌边。笑容未离开,她热烈地流泪。她是非常地激动:从此她要胜利,压倒有名的蒋家姊妹们,从此她要走一条险恶的道路了。她流泪,觉得她同情而且怜悯老人。“爹爹啊!”她温柔地喊。她流泪,因为人生太凄凉。

忽然一颗石子击在窗框上。接着又是一颗,跃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并且滚到痰盂边。金素痕向窗户转身,看见了立在菜地里的冯家贵。夕阳底金红的光辉照耀着菜地,和菜地后的溷浊的小河。冯家贵仰视着窗户,他底银白的光头在霞光里发闪。

红光照在金素痕脸上。金素痕向山边的落日看了一眼,静静地站了起来。

冯家贵仰着头向她仇恨地笑着,垂着手,手里有石子,冯家贵底笑容表示,他现在是什幺都不在乎了。

“这个老头子这几十年怎样过活的?”金素痕严肃地想,看着夕阳,“我们是怎样过活的?我们活着,吵着,为了什幺?”她想。

“冯家贵,你回去,说--”她停顿了,因为,在庄严的落日里,有了放弃一切的柔弱的心情。她凝视着下面的白发的老人。“冯家贵,你回去,说我就来苏州!”她大声叫,猛力闭上窗户。

她在窗户里凝视着冯家贵。白发的老人放下石子,拖衣袖揩了眼泪,转身向泛着红光的宁静如梦的小河蹒跚地走去。她大声叹息,颓然坐下。

晚上她去安慰蒋蔚祖。她明白,给他的抚慰愈多,他底忍耐力便愈持久。她告诉他,为了试验他底心,她要锁上他,假若他这两天内要逃跑,那幺她便永远和他分离。

好像她是为了爱情而锁上他;因为老人是为了爱情而锁上他的。于是,发疯的蒋蔚祖从这一把锁逃进另一把锁。

金素痕,洗去了脸上的脂粉,穿上了黑衣,头上戴了白绒花,妆扮得像寡妇,乘夜车到苏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