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第16/18页)
“就叫他寄吧,啊!”陈景惠说。
陈景惠记起了电报和快信,取出了它们。蒋少祖迅速地看完了,坐进藤椅,点燃香烟。他脸上有了愁闷的表情。陈景惠不安地看着他,企图转移他底注意,抱起婴儿来。女仆进来,提着朋友送的礼物,并且交出名片。蒋少祖未看名片,走到桌前去洗脸。然后走到外房,打开罩着黄色的纱罩的台灯。
“又是一个打击!在这个人世间,要武装着全幅的冷酷!”他想,下颔颤栗着。
“少祖!少祖!”陈景惠喊。
“什幺事?”
“你进来,不要丢我一个人。”
“看见了人类底命运!如此而已!”蒋少祖想,走进房。“你准备回一趟苏州吗?”
“你看呢?”蒋少祖问,为了说话。
“我看你后天去。她们,会说闲话的。”陈景惠说,抚慰地笑着。
女仆递进一封未封口的信来。蒋少祖打开,看了,愤怒地撕碎了它。
“送信的呢?”
“走了。”
“什幺信?”陈景惠问。
“要我明天去谈话。把戏马上就来了,混帐东西!”“你去不去呢?”
“我明天去苏州!--你觉得怎样?”他用温和的声音问。
蒋少祖坐在藤椅里,在黑暗中吸烟,思索到深夜。陈景惠和小孩已经睡去,周围宁静而深沉。蒋少祖昏倦,忘记自己是在哪里,觉得自己是在寒冷的,苦难的北方;又觉得自己是在幽密的森林中。他看见父亲抱着新生的婴儿走来,脸上有他所熟悉的,轻蔑而嘲弄的表情。“小孩是我生的!”蒋少祖向老人说--在昏倦的梦境里,蒋少祖底思想简单幼稚如小儿。他想到王桂英,于是看见了她;她在奔跑。“是我的,我的!”蒋少祖想,他吸烟,盼顾,战栗着。
“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底独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杀人的时代,流血的时代!”他朦胧地想。
“可怜的很!可怜,我!”他想,警觉了,“怎幺,我可怜吗?”
他感到怜悯的,亲爱的,悲伤的情绪--在倦乏里他底心灵作着单纯的,善良的活动。突然他站起来,觉得仿佛脱下了一层壳。他回头,看这个壳在不在椅子上--一种简单的幻觉。他走到床边,低头吻小孩。只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带着虔敬,带着真实的爱情和忏悔吻小孩。
而他底心里有着真正的神秘的经历。
蒋少祖到苏州时,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经弃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妇及傅蒲生已经回南京,着手在法庭起诉。剩余的珠宝玩物已经当作纪念品分配了,小孩们得了一些。蒋淑珍,蒋淑华,及蒋秀菊留在苏州。
蒋淑珍,半月来,依然留在她底恐怖的阴郁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没有醒转。她底唯一的工作是照护负伤的,可怜的冯家贵。她带着麻木的安宁坐在冯家贵底小房里,看他吃药:在他吃药后她才能安心。她给了冯家贵一双古老的玉手镯作纪念,冯家贵把它们藏在枕头下面。
最可怕的,是她从那个夜里起,便没有哭过。她总好像在沉思。在她面前,姊妹们痛苦,觉得有罪。即使活泼的,动人的傅钟芬都不能安慰她。
小孩们过着他们自己底生活。他们在苦难和恐怖旁边偷偷地游戏,因为生命太强旺。陆明栋以他底奇异的热狂的恶作剧娱乐傅钟芬。蒋纯祖到处生怯地找寻陆积玉,痛苦地等待机会,但即使机会来临,他也没有勇气说话。永远没有勇气说话,永远痴呆,羞怯--留下了难忘的,苦闷的印象。傅钟芬知道妈妈在痛苦,有礼地,殷勤地对待着妈妈。假若女儿在她面前是活泼的,强烈的,蒋淑珍或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女儿对她殷勤有礼,好像尽义务--这种义务是在女儿底年龄所能感觉到的。家庭底经常的苦痛和人间底残酷的斗争使母女间失去了活泼的,生动的关系。傅钟芬惧怕这种痛苦和残酷,她到母亲身边来。只是为了可以安心地离开,去玩耍。
二七前两天,陆明栋姊弟回南京。蒋少祖到苏州的当天,蒋纯祖和傅钟芬正准备回南京;学校已经开学很久了。少年们显得非常的黯澹。只在此刻,他们才明确地,深刻地感到,他们已永远失去了他们底父亲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这个苏州来了。
他们走到灵堂里叩头,然后向大家辞行。大家觉得黯澹;不能留住他们送老人入土。
少年们有着各样的耽心:学校、旅途,以及没有勇气忍受离别苏州的痛苦等等。那种意识:他们将永远离开苏州,令他们恐怖。
蒋纯祖恍惚地从花园走进大厅。在高大的门槛上绊倒了。但即刻就爬起来,看跌破了的手肘,用舌头舐去血污。蒋淑珍站在布幔后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