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第4/9页)

他抑住了哭声,猛力抬头,觉得周围改变了,觉得周围有了生活的、温暖的、进取的气息。

“我信仰理性!”他抬起脸来小声说。

“那幺,冯家贵,我底父亲,让我埋葬你!我不愿再说别的,也不愿再想别的,因为在你底面前,我不敢虚伪!”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安宁地躺着--他底死亡像他底生活一样简单。

“我埋葬了他!”黄昏时,蒋少祖离开了冯家贵底坟墓,想。掘墓的工人们已经离去了。遵照着列祖列宗底意志,蒋少祖是买了纸钱和鞭炮,自己提在手里,送冯家贵到山边来的。现在,纸钱还在冒烟。在积雪上散布着黑色的斑点。新的坟墓,黑色的土丘,在纯白的积雪里崛起着。坟墓后面,是盖着雪的矮的野枣树和蛮横的荆棘丛。

蒋少祖沉静地、阴郁地、看着棺材落下土坑,从工人手里拿过锄头来,第一个推土到坑里去--。工人离开以后,他在雪地上站着,看着身边的坟墓。这个坟墓是没有墓碑的。在他底两边,展开着雪的旷野,在他前面,房屋密集的、蒙雪的苏州城开始点上了灯火。

旷野底各处,有沼泽在闪光,有烟雾在凝聚,有庄院在冒烟。在左边,是运河支流底灰黄色的细线,春季和夏季,是可以看见远航来船底风帆的。更远的地方,和阴沉的天宇相接,看得见太湖底灰色的水线。

苏州城底灯火,在渐浓的黑暗里,明亮起来,并且繁密起来,白色的微光映在低空里了。站在荒凉里,任何人类村落底灯火,是给予温暖、凄凉、和安慰的。人们在初恋里,就经历到这种渴慕的感情。

蒋少祖,手插在衣袋里,在坟墓底近旁站立着。他是有着很多东西的,像一切人一样,他任何时候都把这些东西带在心里;但现在,他觉得这一切极不可信任,他是孤独而忧伤。

“--无论任何墓碑都不适于这个坟墓。告诉斯巴达,我们睡在这里?或者,我们生活过,工作过,现在安息了!又或者,这里睡着的,是一个勤劳的人?这个时代底唯一的错误,就在于忽略了无数的生命,而在他们终结时--找不到一个名称!啊,多幺忧郁啊!这个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幺不同?对了,这个人底一生,和我底一生,有什幺不同?谁饶恕谁?谁有意义?谁是对的?”冯家贵底苦笑的、滑稽的面孔在他心里出现,向他说,“你看,二少爷,踢了我底腿呀!”--他皱眉,看着坟墓。他敬畏地、但怀疑地看着坟墓。

“他不在了,他什幺时候不在的?这一切什幺时候开始的?现在怎样了?”他想--突然站在巨大的空虚中。于是蒋少祖,本能地逃避这种空虚,向坡下走去。“我埋葬了他!”走到大路上的时候,蒋少祖想。“一切就是这样偶然。几千年的生活,到现在,连一个名称也没有!但是我明白这个时代底错误,我认为像这样的死,是高贵的!”逃避那种空虚,他想,“有谁能明白这种高贵?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底意义!所以这个时代,这样的革命,是浸在可耻的偏见中!一个生命,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怎幺能够机械地划一起来。而这种沉默的、微贱的死,是最高贵的!”他想,觉得很真实,然而心里又不信任。但他并未意识到这种不信任。

特别是爱好个人底英雄事业的人,在这种时候有这种思想,歌颂微贱的沉默。或者是因为他们早已远离了这种微贱的沉默,感到痛苦,或者是因为他们企图逃避痛苦。这种痛苦在近代是不能解释到良心上面,或任何道德情操上面去的,这种痛苦,是由于人们觉得,他们底生活有缺陷--他们想着微贱的沉默,逃避这种缺陷。

但他们心里又不能信任。他们在一切微贱的沉默旁边作这种思想,因为他们永远在战争,而惧怕失败。微贱的沉默,常常给自我的英雄们以慰藉;它使他们得到了一种武器。他们认为这种武器,对于当代,是致命的。但这里的所谓当代,是指他们底仇敌们而言,并不把他们自己包括在内。他们,在心灵底最初的、丰富的感动以后,作着哲学底思辩,于是,尽可能地,把这种“微贱的沉默”的武器抓在手中。而因为这,他们更只觉得这个武器真实,而不去意识到自己心里的不信任。

“我们信仰理性,但也感到这种沉默的生和死底极其高贵的内容。”走进城门,看见温暖的灯火,和在雪上走着的稠密的行人,蒋少祖感到自己重新抓住了一切,于是他底思想活泼了起来,“人们是生活在偏见中,我也一样,但很明显的,一切意义并不因偏见而消灭。人们不能看见真正的人民生活--这种内容!中国是太痛苦了,但正因此,我们不能抹杀一切梦想,一切慰藉,一切艺术和文化;在人民生活底深处,每一种都有诗和艺术,好像是神秘的!革命要尊重诗!每一种都是痛苦的,也是高贵的,没有质的分别,但在量上面,谁多些呢?请你们明白我是对的!”他愤怒地想,走过故乡底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