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第7/9页)

街道因除夕而荒凉,充满了烟雾。灯光照在匀整的、洁白的雪上。雪片轻轻地降落,各处有鞭炮声。一辆马车颠簸了过去,马跳跃着,喷着热气。少女们沿着新鲜的车辙行走。“你看,大家都在过年!积玉,你这样!对了,这样!”傅钟芬强迫陆积玉搂住自己底颈子,“我想,这样子多好!要是没有过年,我就不想活了!我们明天要到夫子庙去,你去吗?”于是傅钟芬兴奋地沉默了。她听着自己底新皮鞋所踏出的清晰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她寄托了她底全部的幸福;假使有谁要妨碍这种声音,谁便不可饶恕。她严肃地,但任意地践踏了几下,试验着这声音,“啊,我怕时间过去!时间会过去!”她严肃地低声叫,于是又沉默。

陆积玉心思很繁重。她觉得脚冷,觉得胶鞋透水,想到假若自己有一双皮鞋的话--但她立刻又羞耻。然后,从她底恍惚的、烦闷的脸上,有一种忍从的、坚决的东西透露了出来。

“从明天起,我就十六岁了。要是不让我升学,我就死去。是的,就死,因为活着也受罪,人总要死--假若在下雪的夜里,听见这些爆竹声,死去是多幺好啊!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你告别,你含着眼泪,大家跑到你底床前,你就不孤零了!”陆积玉想,未听见傅钟芬又说什幺。

“他们说,日本人总有一天要打到南京来--我不相信。”傅钟芬摇头。“啊,我想起来了!”傅钟芬快乐地叫,“我底妈妈说,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在地上磕雪人!她说磕出来像的很!多好玩,你底妈妈在小时候!会磕雪人,多好玩!”傅钟芬反覆地说,因为觉得,妈妈会磕雪人,是一件奇迹。“她从前什幺都爱闹。”陆积玉老成地说,在这个批评里,她感觉到一种亲爱的、凄切的、袒护的感情。女孩在这样地说到她们底妈妈时,女孩便长成大人了。陆积玉严肃地感到这个,而这种感觉增加了她所想像的死亡底意义。

她想到,广漠的世界上,从黑暗的天空里密密地落下雪来;在房内,有炉火,很多人低声哭着,然而已经迟了。“多可怜,多可惜,从此去了!”她在心里摹仿着很多人底悲伤的声音,说。

“我们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多好呀!”傅钟芬说。--“哦,我问你,我想--你奶奶会要我磕头吗?我顶讨厌磕头了,尤其过年的时候还要磕头!”傅钟芬嫌恶地说。这时从她们后面,叫出了一个尖利的、疯狂的声音来。她们惊吓地跳开来,于是那个偷听了好久的顽皮的陆明栋跑了过去,踢着雪,跳着,唱着歌。

“死东西呀!死囚呀!吓死我了呀!当兵挡炮子的呀!”傅钟芬蹲下来,哭叫着。

陆积玉,因为自己底对悲伤的、美丽的死亡的想像,因为从黑暗的天空中是密密落着雪的缘故,宽恕了那个可恶的顽童,同时以悲伤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傅钟芬。傅钟芬,在这个时间里,对于她是值得怜悯的,但同时是陌生的。十字街头燃放着鞭炮,后面的店家燃放着鞭炮,浓烟在雪上弥漫着。从深黑的天空里,大雪无声地降落,飘过安静的、甜美的灯光--

蒋淑珍送蒋少祖和蒋纯祖出门。在门口站下来,用眼光制止了蒋少祖。

“看见你们夫妇,看见小寄,看见你们兄弟,我就喜欢,我真是说不出来我这两天的喜欢,打个比方说,我觉得我底心又活了!”蒋淑珍热烈地可怜地低声说,抓住了蒋少祖底手臂。“在现在的中国,各人的生活是不同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是我们为谁而活呢?所以一定要记挂我们,给我们信,又要小心危险,你做的事顶危险,你说那两个女学生惨不惨啊!”她提到了她几天前看到的、被两个警察侮辱了的女学生。“蔚祖的事,我总记在心里,当初我--对不起爹爹啊!我就希望他早日解脱!如今是一年了,好不容易又一年!可怜的蔚祖是在天堂里,他是纯洁的人啊!我总记在心里,我也不是想报仇!为什幺要报仇呢?各人底苦都够了,我只想我们想个法子,从金素痕手里把阿顺要回来!再比方冯家贵,要不是你去苏州!少祖,你真好啊!”她沉默,望着街心。她原谅了弟弟底一切了。“告诉我,苏州怎样了呢?”蒋淑珍,流着泪,低声问。

蒋少祖有忧愁的、温柔的、顺从的笑容,像他少年时在这个姐姐面前常常有的。

“多幺快的日子啊!想不到你们都长成这样了!”在一种幻梦的状态里,蒋淑珍说,嘴边有凄楚的微笑。

在蒋少祖脸上,出现了一种抗议的表情。--他不愿姐姐这样说。

“姐姐,你放心。”他说,笑着。

“在如今的中国,什幺事能够放心呢?有谁管我们底命运呢?--但是我不该说多了!明天你来!那幺,纯祖,明天早上你来!”她向严肃地站在旁边的蒋纯祖说。“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