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3/13页)
“请啊,老总,请!早知道是中国人幺,唉!--”他笑着鞠躬。
朱谷良客气地笑了一笑,然后严肃地看他。他底这一切,是在朱谷良心上投下了暗影。
那个女儿红着脸抬起头来,眼泪流下她底肥胖的,涂黑了的面颊;于是非常笨重地摇动身体,跑进去了。“请!”
朱谷良下颔打颤,在浓雾中走进院落。
李荣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向屋内张望。但蒋纯祖却怀疑地站着不动。
“别人既然痛苦--她哭了!--为什幺要勉强别人呢?”他矜持地痛苦地想。
“请!”那个父亲挟着鸟枪,鞠躬说。
朱谷良回头,在冷气中耸起肩膀,用猜疑的眼光看那个父亲,然后露出疲惫的表情,严肃地看着蒋纯祖。“是的,这个家伙!”他想。
“进来再说啦!”他皱眉,说。
“你疲倦幺?”走上台阶时,他关切地问神情灰黯的蒋纯祖,并意外地浮上一个慈和的,光明的,悲哀的笑容。“要当心。”穿过堂屋时,他迅速地向蒋纯祖小声说。
这栋房子--两父女底这个坚牢的洞穴--是异常阴暗的,虽然门前有一块谷场,两栋房子之间有一个大的院落。房屋很宽敞,但旧朽。房间里和院落里是堆满了坛子,罐子,木桶,树杆,木材,稻草,麦秸,以及其他无数说不出名称来的,但人们看见就明白,并从而感到一种烦厌的同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各样东西,在这个阴湿的王国里,是紧密地,无秩序地堆积着,被稻草包裹着或塞满着;发出一种浓厚扑鼻的,陈旧的腌菜坛子底酸气来。在大院落底左端,是堆积着同样长短的,发黑的木板;另一处堆积着木桩;木桩后面,则是说不出名称来的,有着破布和废铜底颜色的,霉烂的堆积,一头秃了肚皮的狗萎缩地躺在那上面。当主人通过的时候,这头狗便伸出头,表示出对义务的认识,站了起来,而在考虑了一下之后,向生客们发出了一种阴沉的哮声。但不知什幺缘故,主人被触怒了,用着妇女们一般细小的脚步跑了过去,拾起一根柴棍拦着它底衰弱的头敲打了起来。
这只狗并不后退,用脚抵牢地面,阴沉地哮嚎着;而主人露出了一种狂热来。显然这种战争在这个国度里是常见的,这只忠心的牲畜是习惯于牺牲它底皮肉了。它是快要死了,但仍然忠实地履行它底义务。于是这场战争,发出击打声和人和狗底哮嚎声,在浓厚的雾中久久继续着。那个主人,是在他底狂热里,围着他底狗奇形怪状地跳跃着。无疑的,他是喜爱这只狗,不能缺少它;这场战争,或许是由于他底那种奇特的,猛烈的妒嫉;人们看出来,他是常常用和这相同的方式对待他底可怜的女儿的。
不愉快的客人们站在各种堆积物中间的狭小的通路上等候着他。蒋纯祖觉得事态严重,替那只狗愤怒,皱着眉毛。朱谷良是露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但那个李荣光,在那只狗跟着它底主人转动身体的时候,却粗憨地笑了:他是对这些顶熟悉,他是好像走到了故乡,而天真地感到乐意。
终于那只老狗心安理得地蹲伏了下来,埋头在腿中。于是那个主人便同它高声地说了几句关于人生道德的话,丢下棍子,从狭小的道路上满足地走了回来。他揩着汗,在发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天真的笑容,望着客人们,好像他们是亲密的朋友。人们看出来,他是经历了极大的艰苦才得到这个笑容,而用这个笑容,这种天真与亲密来保卫自己。他是觉得他把他底家庭里的一切全展览出来了,因而他觉得可以安心了。
他领客人们走进屋子。然后他走进房去。那个女儿,是伏在后房的床上,埋在枕头中悲泣着。他走过去,焦虑地、慈爱地悔罪地笑着,摇撼她,继而向她热切地耳语,安慰她,向她灌输他底人生哲学。
他扶女儿坐了起来,像一个母亲一样,理了女儿底头发。然后,为了使客人们听见,他走到门边,向女儿发出愤怒的喊叫。
“我跟你说过那个高头有米!我跟你说过还有两升,混帐东西!”
吃了饭之后,他便领客人们到一间潮湿的房间里,跨过一些坛子和罐子,声明这是他自己底房,请客人们安息。大家都非常疲惫,就睡了。朱谷良对这个主人是存着戒备的,但他终于无法抵抗疲惫。
那个主人,是好久地在窗子外面站着,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他们。他是觉得人类太可怕了;狂热地保卫家庭和财产,便成了他底英雄的伟业,恰如狂热地建筑村落,是他底祖先们底伟业一样。从这里,人们便找到中国底虚无主义了。这个主人和父亲,静悄悄地站在寒冷的窗外,保卫着他底物质的家产和精神的财富,是像一切英雄一样,有着正直的,英勇的心灵;人们是可以从他底穿着破烂的,厚重的衣服的瘦小的躯体上,看出中国底英勇的姿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