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第2/9页)
军官简单地吩咐蒋纯祖走开,但蒋纯祖被渺茫的悲愁袭击,站着不动,凝视丘根固和那两个年轻人。他们排到行列里去了,严肃地注视着为了避免妨碍在身边庄严地进行着的一切而轻轻地喊着口令的那个军官。他们,在稍息之后,不约而同地凝视蒋纯祖。然后,军官发出口令,这个小的行列向右转,朝茅棚那边走去。
蒋纯祖站着不动,呼吸频促,想起旷野上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已经完全孤单了。
“分别得这样简单吗?不能够的!”他想。
“再见!丘根固!”他喊。
从那个小的行列的前面和后面,他底同伴们回头,而三只手臂举了起来摇摆了一下。
“再见,刘继成!”蒋纯祖悲痛地喊。“我们曾经在一起,好像要永远在一起,而现在分别了,永远!”蒋纯祖想,向那个褴褛的小的行列奔跑起来,但在茅棚旁边站住了,含着眼泪。
蒋纯祖看见他底同伴们已经走到一座大而孤独的庄院面前,他们之中,烂眼睛的刘继成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走到庄院里面去了。一个荷枪的兵士,在门前守卫着,因为悠远的军号声和继续走过着的庄严的队伍的缘故,神圣地向这些破破烂烂的散兵们敬礼。这些散兵们,从毁灭中出来,曾经几乎把他们心中的那个祖国也置在毁灭中,现在得到这个祖国底神圣的敬礼了。
那个留在后面的瘦而苍白的、有着文雅的表情的军官跨过水塘走来,注意到那个非常的敬礼,然后含着善意的嘲弄看着蒋纯祖。
“要去吗?要去,也行的哪。”他说,笑着。
蒋纯祖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小孩般看着他。他文雅地笑着点头,好像赔礼,走了开去。他底姿势有力而严肃,那个卫兵向他敬礼。
“能为祖国牺牲的,就能得到报酬了!--而我,是老百姓!是的,老百姓!”蒋纯祖含着失望的眼泪,想。他回头。那支军队依然在流动,阳光在钢盔和枪枝上闪耀;远处,阳光照射着江流。军号声在远处的平原里,隐约得几乎听不见,给予了空间无限的感觉。于是蒋纯祖明白,是什幺一种力量突然地分开他和他底同伴们,而使他们称他做老百姓的了。
蒋纯祖没有遇到阻拦,渡过江来。在这种处境里,人们底心灵是非常紧张地活动着。当他,蒋纯祖,搜索了全身,在内衣底口袋里发现了一块钱的时候,他底那些浪漫的梦想便混乱地活动起来,支持着他了。当他想到他可以找一个旅馆休息一天,然后挤上任何一只轮船到汉口去的时候,他便在那种浪漫的心情中无所顾忌地快乐起来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易于遗忘创伤的:那些创伤,在被用一种野兽的糊涂的力量忍受过来之后,是并不痛楚的;它们是激发了那种为不明了世界,不明了毁灭的人们所有的浪漫的感情。那些年轻人,是赤裸裸地到这个世界里来,无可毁灭,盼待光荣,得到幸福了。那个朱谷良,是惧怕着他底信条底毁灭的;那个石华贵,是惧怕着他底漂泊者底毁灭的权威底毁灭的;但蒋纯祖,却这样地走出来,感到会有以这些毁灭为荣的可能,快乐起来了。
他是在饱饱地吃了一顿之后,天真地快乐起来了,虽然他是那样的破烂,虽然在他底身上,是涂着他底朋友底血污。他觉得,九江是异常地生动,在实现那种美丽的梦想;他觉得,在九江底辉煌的天空里,太阳是为他,蒋纯祖而照耀。他是极迅速地得到了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底一切幸福和一切光荣了。
他觉得,到汉口去的途程,必定美丽如诗。他底心是这样地颤动着,以致于他只在旅馆里睡了四个钟点便爬了起来。离黄昏还远,他便走到热闹的街上来了。年轻的人们,在他们底梦想里,是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蒋纯祖,向街上的那些装束浪漫的和衣着破烂的青年们,投射着为互相妒嫉的妇女们所有的那种眼光,走进了一家书店。
“我还不知道,出了这幺多的东西啊!多幺好啊!”蒋纯祖,兴奋得打颤,一面注意着身边的那些在看书的同类的青年们,抓起一本杂志来。丢下,盼顾,又抓起来。终于他狂热地看下去了。
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大半是在站在书店里的那些时间里得到人生底启示和天国的梦想的。那些站在一起的青年们,是互相地激起了一种肉体底紧张的苦恼和心灵底兴奋的甜蜜--是互相地激起那种狂热的竞争心来。在这些时间里,那些字句是特别地富于启示,它们要永远被记得。所以,这些书店,便成为天才底培养所,和狂热的梦想者底圣地了。在那些书架和书桌旁边,这个时代底青年们,他们底腿和手,是在颤抖着,他们底脸孔充血,他们底眼睛,是放射着可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