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4/14页)
近代的思潮,是使大半智识分子们憎恶那些愚蠢而狡猾的,顽固的,自以为是英雄的人们,因为他们,智识分子们,没有这种弱点。他们喜悦“自由主义者”。汪精卫,这位迷人的人物,被发现了弱点。所谓功利主义,所谓攀附权贵,所谓投机和动摇,常常是这样地发生的,或常常是这样表现出来的。所以,人们是难以直接地击中这种投机和动摇的。人们底生活,基础是非常的深,感情是非常的坚定的。蒋少祖在这个世界上已无目标,于是他觉得他有了鲜明的,实在的目标;蒋少祖毫无疑虑。
汪精卫,显然是在阴晦的,恶劣的情绪中。他底对智识阶级的这种活动,目的是很显着的。汪精卫现在是失意的,愁苦的人。他当记得是怎样走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他当记得年轻时代的那种豪奢的,放逸的,英雄主义的情绪;他当记得,二十七年以前,那颗炸弹是怎样地爆炸,而那首诗,是怎样地唱了出来。他一直是豪奢的,放逸的人;英雄的情绪消逝,就有了贵族的情绪。他是多情的。他是烦恼的。他对自己是很温柔的。他是冷酷的。
对民众们,他是冷酷无情的;他和想像的民众,想像的祖国恋爱,因为对他自己是温柔的。几年前,他在刺客底枪弹里倒下,说:“我为党国而死--”他确信是如此。他能够,在非牺牲不可,已经牺牲了的时候以世界上最动人的方式牺牲性命,但他不能够牺牲自己。在战争以前,他想像自己是为中国而劳瘁,想像自己是异常吃力地拖着这个笨重的中国,好像老马拖破车。但战争爆发,政治统一,中国奔跑了。于是他吃惊地感觉到,现在,是中国在拖着他了,先前,他拖着中国,现在,中国拖着他。另外的人们,是成为英雄,得到无上的权力,而他,汪精卫,将失去一切。他对将来异常明白;可以说,他对这个拖着他的中国感到茫然,他对他自己底那个中国却异常明白。
于是在他底周围统集了失意的一群。他有很多的同情者。几个月以后,他带着这失意的,丑恶的一群从重庆跑到南京,在敌人底支配下成立了汉奸政府了。
早晨八点钟,蒋少祖到汪精卫私邸底门前候见。蒋少祖等了两个钟点,坐在候见室里看着进进出出的,衣着华贵的人们。候见室里最初有一个胖子坐着,不知何故异常嫌恶地看着蒋少祖;这个胖子底两腮和两眼下面有长着麻痣的,奇怪可厌的肉袋;这个胖子打着大红领结;蒋少祖不知道他是什幺人,怕有错,严肃地坐着。最后他决定向这个胖子谈话。在他开口的时候有人跨进门来,胖子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和这个人一同走出去了。蒋少祖羞辱得苍白,咬着下唇。这时被引进来一个矮小的,戴眼镜的人,这个人愉快地向蒋少祖行礼,并递出名片来。所谓上流社会的人们,是常常这样地在要人们底会客厅里结识的。蒋少祖在被羞辱之后有傲慢的情绪,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是不重要的,冷淡有礼地给了名片,不愿说话。
这个人说,他看过蒋少祖底文章,印象很深。这个人是外交界的。他谦恭而有礼,显然他认为这对他是有利的。他明白在野的智识分子们底某种执拗和傲慢;他认为政府应该愉快地对待这些智识分子们;他认为他代表政府。他底态度很愉快,但因为是在这种会客室里,他在饶舌之后表示不愿多说话。他确信这是由于大的尊敬与自尊。
蒋少祖问他英美底态度怎样。他笑了一笑,说很好;接着他又笑了一笑。外交官底代表政府的态度使蒋少祖不快,他沉默着。
“但是,我们底看法有时候异常地需要,从各方面,尤其是从我们底文化界得到贵重而新鲜的参考,蒋先生以为英美底态度将要怎样地发展呢?特别在伦敦底援华会议以后?”青年的外交官以愉快的,富于友情的声音说,显然他酷爱这种长句子,显然这种长句子使他享受到一种美感;并且显然他认为,为了说话有节制,长句子是必需的。
蒋少祖回答说,国际底援助,主要地要靠自己底努力。他低声加上说,战争是不能中途妥协的,外交官愉快地点头,转身注意候见室底陈设和趣味;一般地认为,会见要人以前,必需从候见室或类似的地方得到关于这个要人底性情的有力的暗示。他们沉默了。蒋少祖冷淡地注视着这位外交官底不快的努力。仆役通报接见,蒋少祖站了起来,有了兴奋的,生动的心情。
他和外交官互相行礼。这个礼节特别地和善。他走了出来,通过廊道;廊道两边有白色的,素净的花。蒋少祖觉得廊道里的光线愉悦而和畅;他稀奇光线为什幺这样愉悦而和畅。他在柔软的地毡上疾速地行走,觉得自己充满了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