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3/18页)

他记得他怎样来到石桥场:那是一个晴朗的、美丽的秋天早晨。前一夜他是焦躁地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里面。从城市里面逃亡出来,他觉得这脏臭的“鸡鸣早看天”是最高贵的。这种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第二天黎明他出发了,阳光、田野、一切都使他兴奋。他把他底目的地理想化了。当他看到了腾着灰蓝色的烟气的、房屋稠密的、在坡地里微微倾斜着的石桥场的时候,是多幺兴奋。接着有美丽的、异常动人的景象。当他和他底担行李的案子走下斜坡来的时候,他所突然看到的那种景象,他永远不能忘记。

最初他耽心不能遇到孙松鹤。他迅速地走过秋日的稀疏的林木,看到了耕牛、家禽、草堆粪池、和一个站在草堆边给婴儿哺奶的女人--太阳在秋日的发香的林木中照耀着,他不可遏止地有喜悦的情绪。他迅速地走下山坡,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在阳光中飞溅着的巨大的瀑布。瀑布投奔下去,在石桥场的左端形成了澄碧的河流。水波在阳光中发闪,两岸有林木。左边有美丽的浅谷和突然形成的断岩。他很喜悦,但不大注意,因为耽心这喜悦会落空。但在走到有名的,古老的石桥底边缘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儿童们底嘹亮的、整齐的歌声。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这是特别地美。他站下看见一只小船从潮湿而阴暗的断岩那边,从深黑的林木中划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只。重要的是阳光照耀着,重要的是儿童们底嘹亮的欢乐的歌声。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里遇着这个,这是意外的幸福。他听惯了另一种歌声,这里是完全相反的一种,他觉得他正在找寻的。特别是,他意识到,除了他底沦落的、昏热的生活以外,这里是一种完全清新,充满了希望的生活:一切人都比他,蒋纯祖生活得好,同时他有希望照样生活得好。

他飞快地沿着河边跑过去了。他站了下来,小船划近来,歌声继续着。他看见都是一些衣裳破烂的孩子,他异常的感动。他看见两个朴素的年轻女子坐在第一只船底船头上,用手捞水,唱着歌。于是突然地他发现了孙松鹤,他叫了起来。

他们分别了两年,中间经过这幺大的变动,现在又见面了。这是为一切动乱的、壮烈的时代所特有的伤痛和欢喜。孙松鹤非常快乐,在快乐中单纯得像小孩。孙松鹤跳到岸上来,小孩注视着他们,歌声停止了。

在上海的时候,蒋纯祖还是刚刚开始走上他底道路:现在他带着成绩和朋友重新见面了;在短促的寂静中蒋纯祖感到这个,这是这个时代所特有的荣耀。他永远不能忘记他此刻的心情。

上岸的时候,孙松鹤替他底朋友们和蒋纯祖作了介绍。最初的印象是偶然的、特殊的、然而固执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蒋纯祖立刻感到,这些人们是美好的,但和他自己距离得很远。大家顺着肮脏而狭窄的坡路爬上石桥场。是冷场的日子。女教师们领学生离去,孙松鹤和瘦小的赵天知并排走着,兴奋地向蒋纯祖讲述他们底情形。但他底话无论如何不能改变蒋纯祖底在河边所得的最初的印象:蒋纯祖觉得他是意外地来到光明的、宽阔的地方了。他们走过倾斜的街道,然后从另一边出镇,从小路走到孙松鹤底面粉厂去。蒋纯祖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大片的秋季的荒凉的田野,觉得幸福。

懒散的、粗糙的、衣裳破污的张春田走出面粉厂来,在孙松鹤介绍的时候,冷淡地向蒋纯祖点头。然后他活泼地笑着--带着一种夸张的神气--向孙松鹤说,他已经和某某谈过了。对于他底突然的活泼,蒋纯祖感到希奇。由于某种缘故,蒋纯祖对于孙松鹤底生活感到不满。

显然是由于他已经感觉到了孙松鹤周围的人们和他,以及和他底理想的距离,他觉得,孙松鹤在这些人们里面生活;他不能满意。在这种自私的苛求里,显然是有着互嫉的。他们一同到那个叫做一线天的茶馆里去喝日茶。蒋纯祖希望和孙松鹤单独谈话,但张春田用他底出色的吹牛、咒骂、谐谑占去了全部的时间。

蒋纯祖注意到,张春田在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活泼。在吹牛的时候他捶桌子和向对方耳语;他不停地向孙松鹤耳语。在咒骂的时候他异常急剧地盼顾,显然希望使别人听到。他有谐谑的、快乐的、可笑的表情,他底小眼睛是仁慈的。特别在注视赵天知的时候,他底眼睛是欢喜的、仁慈的。他向蒋纯祖笑了多次,但未说话。邻座是一大群农人,另外的一桌是一个商人--其中有一个异常的肥胖。其余的桌子空着。张春田和赵天知离开了一下。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蒋纯祖向孙松鹤,问到他们。显然是由于蒋纯祖底异常的态度,孙松鹤下颔打颤,注视蒋纯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