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第2/7页)
我爸一路骑得两腿生风,肖树斌坐在后面,高出我爸半个脑袋,双目逼视前方,不断地规划、指挥、督促,统率全程。他们穿过陡坡、桥洞和红灯,飞跃泥潭与坑陷,与长途客车并驾齐驱,在比赛开始之前,顺利抵达五里河体育场门口。肖树斌扬腿下车,摘下头盔,表情严肃,凝望着赛场外沿灰色的水泥高墙,几绺被汗水浸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他颇为郑重地将头盔连同十五元钱一起递给我爸,提议说道,没啥事一起看球呗。我爸说,今天不行,还得接孩子,以后有机会的吧。
那天晚上,我爸从补课班把我接回来,将摩托存在车库里,又用干抹布掸去表面灰尘,然后去楼门口的小卖铺换啤酒,门口正好碰上肖树斌,他坐在板凳上一边剔着牙,一边跟我爸点头打招呼,昏黄的路灯之下,他半张着嘴,头发凌乱,看起来古怪而又狰狞。我爸跟他说,回来了,还挺快。肖树斌说,还行,坐别人的面包回来的。我爸说,今天赢没?跟谁踢的?肖树斌说,零比零,大连万达,踢得还行,扑险球了,你没看可惜了,今天罗西都去了,就那个撇家舍业的全国第一球迷,总戴个鸡巴牛仔帽,老活跃了。我爸问,你住咱们变压器厂宿舍么,以前没见过。肖树斌说,不住这边,住对面东药宿舍,刚换的房子,单间,搬过来没多久,那边小卖铺里没电视,我过来等着看体育新闻。我爸点点头,走进去拎了两瓶啤酒,肖树斌手里捏着牙签,笑着朝我抬抬下巴,说,你儿子啊?我爸说,嗯,我家的。肖树斌接着问,多大了。我爸替我回答说,十一了。肖树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音调忽然挑高,对我说道,还夹个公文包呢,小样儿挺爱学习呗。我爸说,补课刚回来,也不爱学,爱看电视,你家是儿子还是闺女。肖树斌说,也是儿子,不爱学习,写作业费劲,我给他送体校去了,培养他踢球呢,司职主力前锋。我爸说,那有发展,以后最次也是李金羽。肖树斌说,目前来看,就是个头儿差点,还没长起来,技术那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过人跟玩儿似的。
此后的两三个月,每逢沈阳海狮的主场比赛日,肖树斌都会坐我爸的摩托车去体育场看球。有几次还拎着一柄长长的旗杆,旗面在前端卷折起来,肖树斌坐在后面,将旗杆斜着提至腰间,远看像一杆红缨枪,到体育场门口后,他翻身下车,劈开双腿,舒展大旗,迎风一挥,开始吼唱队歌,缓步入场,他的嗓音低沉怪异,旗子上写的正是其中两句歌词:我们的海狮劈波斩浪,我们的海狮奔向前方。
那阵子,各行各业对足球重燃热情,单位机关均设有球迷协会,有一次,我们学校组织去看沈阳海狮队的比赛,给球队加油助威,我也报名参加。我爸听说我要去,提前跟肖树斌说,这礼拜儿子他们学校组织看球,我也跟着去凑个热闹,顺道儿免费给你拉过去。肖树斌听后很兴奋,推心置腹地反复提醒我爸,千万要记得,你来看球,必须带着下岗证,下岗职工有专门看台,持该证在正规售票处买票,只需一块钱,不然至少也得五块,没有那个必要。
那场是沈阳海狮对阵深圳平安,上半场我们的后卫陈波先进一球,李玮峰在下半场头球扳平,几分钟之后,海狮的王牌外援里贝罗再度帮助球队反超比分,全场气氛达到顶点,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气势浩荡。四面看台基本全部坐满,我们前面的方阵坐着的是炮兵学院的,穿着军装,帽子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一片汗流浃背的浅绿色,他们玩人浪时很有秩序,齐刷刷地起立,然后再坐下,看不出层次,却博得不少欢呼;正对面是本地最大的球迷协会,他们要么穿着黄色队服,要么光着上身,极具激情地敲锣打鼓,纸屑和彩带漫天飞扬;而在西侧球门后身,则是相对稀疏的下岗工人看台,我爸也在其中,他们大多穿着深色衣服,站得很松散,不聚堆,全场基本没坐下来过,双手揣在裤兜里或者抱在胸前,深沉观望,每个人好像都是一副随时准备转身离开的样子,只有肖树斌在那里孤零零地挥舞着大旗,像茫茫大海上的开拓者,劈波斩浪,奔向前方。
那天比赛结束之后,肖树斌死活不让我们回家,非要请客吃饭。我们跟着他来到球场附近的一家饭馆,肖树斌将旗杆贴着墙根放好,举着菜单问我爱吃啥,我说啥都行。他点了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溜三样,一锅脊骨炖酸菜,又拌了个老虎菜,并叮嘱老板要往上面多倒点儿辣椒油,然后他拿起两个扣在桌上的口杯,跑到后厨里接回来两杯白酒,跟我爸说,尝尝这个,绿豆酒,纯粮食酿的,有甜味,不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