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第5/7页)
临走之前,肖树斌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掖到我妈枕头底下,我爸上前阻拦,说,心意领了,钱不能要。肖树斌说,给弟妹的,多少就这点儿意思,刚做完手术,营养得跟上。我爸再三推辞,但肖树斌仍十分坚持,最后我爸只好收下来。我爸把肖树彬送出门,走下楼梯之前,转头跟我爸说,还有个事情,想跟你研究研究,你看方不方便。我爸说,你直说,只要我能帮上忙。肖树斌说,这几天你要是不用摩托的话,借我骑几天,我去看场球,另外,可能还要带儿子出门一趟,当郊游了。我爸犹豫了一下,有点勉强地说,也行,我倒是不骑。肖树斌说,就借三天,到时候加满油给你骑回来,保管原封不动。
第二天,医生通知我们可以准备出院,中午时候,我爸在楼上帮我妈整理行李,找大夫开药,我捧着不锈钢碗去食堂打饭,路过医院的大厅时,发现很多人都在往门外跑,有大夫和护士,也有穿着病号服的患者,他们有的跑得很快,像在冲刺,有的身体不便,缓慢地挪动步伐,但神色却十分焦急。越来越庞大的人群开始向外涌动,不知不觉,我也变成其中一员。
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出医院,外面正下着小雨,温热的雨水落在地面上,很快又蒸发掉,不留任何痕迹,随着他人的目光,我望见马路对面有阵阵黑烟上升扩散,蓝绿色的火焰缭绕,如同闪电一般迅疾而易逝,铁的骨架在其中若隐若现。半空里火花闪现,雾气之中有触手一般的阴影来回甩动,惊恐、凄厉而无助的喊叫声也从中传来,无法分辨性别,我们所有人在路的另一侧沉默地注视着,灾难在眼前逐渐变得具体起来。
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我已经能分辨出来那是一辆无轨电车的骨架,越来越多的雨水被蒸发掉,烟尘浓重,十分呛人,哭声停止了,更多的乌云从远处席卷而至,声势浩大,人群仍旧没有散去,像是凝滞在这场雨中。
新闻报道说,环路电车辫子脱落线网,正好搭到高压线上,辫子的牵引绳瞬时燃烧,车里的集电器发红,车内乘客毫不知情,抵达站点推门下车时,当场被高压电击倒在地,瞬间烧焦死去,总共六个人,在车门口有序地排成一行,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我心想,原来是六个人。当天很多围观者都在查数,踮脚默念,瞪大眼睛去分辨烧焦的白骨,有人数到四,有人数到五,烟尘不断袭来,他们揉揉眼睛,咳嗽着,重新查数。
三天过去了,肖树斌借去的摩托车并没有按时归还。我妈那时已经出院,在家静养,我爸准备重拾拉脚儿生意,便跑去找肖树斌要回摩托,但四处都找不到他的影子。肖树斌就此人间蒸发,这点也在我们意料之外。我妈想说又不敢说,每天在床上叹气,身体极其虚弱。
我爸尤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心怀善意地去揣测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损坏、撞车、有急用、去外地未归、被警察扣留……他一遍一遍试着去说服自己,在某一天睁开眼睛时,那辆摩托车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车库里,加满了油,没有灰尘,动力强劲,但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或者说,类似的事情在我们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周之后,我爸逐渐认清被骗的事实,摩托车不知所踪,他唯一的营生无法继续,成天在家里闷闷不乐,他很后悔也很自责,怎么能轻信只是跟自己喝过两顿酒的人呢?
那时天气转凉,我正在准备重点中学的提前入学考试,每天晚上在家里做成套的试卷,翻找补习资料时,发现有几本参考书都摞在洗衣机盖子上,平时那些书都是放在我补课用的公文包里。公文包是我爸单位以前发的,棕色人造革,右下角还有个印章,上面写着“沈阳变压器厂四十周年纪念”,单边拉锁,侧面带个提手,空间很大,颇为实用。
当天晚上,我爸进门回家时,带着浑身的酒气,脸色很不好,我问他怎么又去喝酒,他没有回话,直接走回屋里。我看见他的腋下夹着我补课用的公文包,那个包比我用的时候显得要旧一些,表面上多了几道白印,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他将公文包很小心地收到衣柜深处。我觉得很奇怪,便趁他不注意时,假装去柜子里取衣服,伸手摸到那个公文包,其质地坚实,轮廓突出而危险,甚至能感受到皮革下面隐藏着的冷硬与锋利,这让我想起在医院时听到过的那则新闻。
那段时间里,我爸每天出门很早,非常固执地去寻找肖树斌和那辆尚未归还的摩托车。他凭借酒后残存的记忆,先是去往肖树斌儿子所在的体校,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一辆一辆检查外面停放着的摩托车,他想,那或许意味着三十分钟的登场时间,同时,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体校里也并非个个人高马大,也有毫无精神的孩子,像他的儿子一样,病恹恹地在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步伐沉重,胳膊毫无力量地垂在两侧。他在校门口搜寻未得,又跑去车库和教学楼里,警卫问他是谁,来干啥,他也不说话,夹着公文包快步翻墙离去,警卫在后面追赶,追到一半停下来,他不敢放松,仍继续跑下去,直至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