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毛水怪(第9/14页)
我在陕西非常苦闷!我渐渐开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圣经》里说,亚当说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里去找她?
后来我又回到北京,可是并不快乐。可是有一天,我在家里坐着,眼睛突然看见书架上有一本熟悉的书,精装的《雾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读过的一本书,虽然旧了,但是绝不会认错的。老王,假如你真正爱过书的话,你就会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待过很长时间的好书就像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样,永远不会忘记。那就是我和她在旧书店买的那一本!可是我记得它在妖妖那儿呀!我简直不能想象出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还认为是我记错了。我拿起它,无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还想重温一下童年的旧梦。忽然从里头翻出个纸条来,上面的话我一字不漏地记得:
陈辉:
我家住在建国路永安东里九楼431 号,来找我吧。
杨素瑶1969年4月7日
那正是我到陕西去的第三天!我拿着书去问我妈,这书是谁送来的。我妈很不害臊地说:“是个大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大概是两年前送来的吧。”
我骑上车子就跑!找到永安东里九楼的时候,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得很。心跳得要命,好像得了心律过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门,有人来开门了!我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个摇头晃脑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干枯,满头白发,还有摇头疯,活像一个鬼!
我问:“杨素瑶在家吗?”
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谁?”
“我,我是她的同学,我叫陈辉。”
“你是陈辉!进来吧,快进来。哎呀……(老太太哭了,没命地摇头)小瑶,小瑶已经死啦!”
我发了蒙,一切好像在九重雾里。我记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她回老家去插队,有一次在海边游泳,游到深海就没回来。她哭着说: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呀!我为什么让她回老家呢?我为什么要让她到海边去呢?呜呜!
我听老太太告诉我,说妖妖在信中经常提到,如果陈辉来找她就赶快写信告诉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泪。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在楼梯上又被一个姑娘拦住了。
她说:“你叫陈辉吧?”
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陈辉。”
“我的邻居杨素瑶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可惜你来得太晚了。”
我到家拆开了这封信,这封信我也背得上来:
陈辉:你好!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没有来。
你现在好吗?你还记得你童年的朋友吗?如果你有更亲密的朋友,我也没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五百六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
如果你还没有,请你到山东来找我吧。我是你永远不变的忠实的
朋友杨素瑶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东海阳县葫芦公社地瓜蛋子大队
老陈讲到这里,掏出手绢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动,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可是老陈又叫住了我。他说:
“你上哪儿去?我还没讲完呢!后来我和她又见了一面。”
“胡说!你又要用什么显魂之类的无稽之谈来骗我了吧?”
“你才是胡说!你这个笨蛋。这件事情你一定会以为不是真的,可是我愿用生命担保它的真实性。要不是亲身经历过,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你听着!”
他又继续讲下去。如果他刚才讲过的东西因为感情真挚使我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的话,这一回老陈可就使我完全怀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实性了。不是怀疑,他毫无疑问是在胡说!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
三、绿毛水怪
后来我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也回了山东老家。至于老家嘛,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闭塞得很,人也很无知。我所爱的只是那个大海。我在海边一个公社当广播员兼电工。生活空虚透了,真像爱略特的小说!唯一的安慰是在海边上!海是一个永远不讨厌的朋友!你懂吗?也许是气势磅礴地朝岸边涌,好像要把整个陆地吞下去!也许不尽不止朝沙滩发出白浪,也许是死一样的静,连一丝波纹也兴不起来。但是浩瀚无际,广大的蔚蓝色的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蓝联合在一起,却永远不会改!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着它多大呀,无穷无尽的大。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湛蓝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我甚至微微有一点高兴,妖妖倒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葬身之所!我还有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