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这我是了解的,狼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恐惧的,”我说,“没有狼不是更好吗?”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我笑了:“你是个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
“我是专员!”他说,真地就给我讲起了大道理。
“你知道商州的山地有野兔、獾和黄羊吧,商州的黄羊肉是对外出口的,可狼少了下来,你一定认为黄羊会更多了吧,不,黄羊也渐渐地减少了,它们并不是被捕猎的缘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黄羊的,可狼在吃黄羊的过程中黄羊在健壮地生存着……老一辈的人在狼的恐惧中长大,如果没有了狼,人类就没有了恐惧嘛,若以后的孩子对大人们说:'妈妈,我害怕,'大人们就会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怕了。你去过油田吗,我可是在油田上干过五年,如果一个井队没有女同志,男人们就不修厕所,不修饰自己,慢慢连性的冲动都没有了,活得像只大熊猫。”“噢,听说商州的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里为一只大熊猫成功地做了人工配种,已经怀上孕了?”
“是的,”专员卸下了眼镜,手始终在玩弄着一支批阅文件的铅笔,“大熊猫之所以成为国宝,就是因为它逐渐失去了对生存环境的适应能力,缺少性欲,发情期极短,难以怀孕,怀孕又十分之九难产。你想想,现在人越来越多,森林覆盖面积越来越少,原本对狼的生存带来了致命的危机,若要继续捕猎下去,终有一天狼也会同大熊猫一样的,所以我们颁发了禁止捕狼的条例。”我是没有真正地见过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只,而且游园的那天,狼一直窝在棚里卧着不出来,只将那条扫帚一般长尾搭在窝棚门口。但以职业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写作题材。当时心里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眼见过狼的人可能相当多,但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狼这个名字和关于狼的血腥味的故事吧。作为与商州有着血缘关系的我,深受过狼灾的土著人的教育,我是和专员的观点不一样的。他是外地人,他和他的家族没有受过狼的危害;我只觉得整个商州仅存下十五只狼对我是一种轻松。可是,从理性上讲,我又不能不同意专员的观点。据报载,在这个地球上,每年有数百个的生物品种在灭绝着,若以此速度下去,人类将面临的是多么可怕境地。而一个专员,能在现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将保护和禁猎的事提到政府工作报告中,这在中国若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少而又少的难得,作为我是应该热烈响应和积极配合了。当然更令我惊讶和着迷的是这才多少年,一个威胁人类的危险将可能变成一道供人欣赏的风景,这其中的内涵一下子刺激了我已经死寂了很久的创作欲望!我建议专员,能否让我看看这十五只狼的有关档案,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为这十五只狼拍下照片。专员双手很响地拍打着,甚至还用力地抓了抓我的肩膀,夸奖我的想法不错,他说,十五只狼还没有建立什么档案,仅仅是编了号,而且这一切第一手材料为那个搞普查的猎人掌握着,“我通知那个猎人来见你吧。”
就这样,我打消了应付性的采访后立即要返回西京的想法,既来之就安之吧,暂时在州城住下来,等候着专员的安排。我估摸我将要从事一项重要的工作了,竟一时完全地沉浸到了对于狼的怀念和保护的意识中,可以说,我立地成佛,突变式地成为了一位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我发誓从此不杀生,并开始吃素,而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使我更加觉悟。一是我在宾馆的院子里闲转,明明看见一个妙龄女子在一楼向一间窗户里窥视,走近去,却是一株丁香树。二是经过州城的街心花园,我顺手掐掉了一株月季花茎,那整个月季一个巨烈的摇动,断茎骤然变粗变黑,然后一股白汁喷溅出来,而盛开的那朵花也立时紧缩,花瓣一片一片脱下来。这令我吃惊不小,万事万物都是有着生命和灵魂吗?遂想:所谓的灵魂不灭是什么?奶奶生前常说的轮回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当一个人死亡之后,灵魂和躯体就分离开来在空中飘浮?如果能对应的话,在飘浮中遇见一只蜜蜂将一棵草木的花粉掺和于另一棵草木的花粉时,那灵魂就下注,新的草木就产生了,而当这新生的草木最后死亡了,灵魂又飘浮于空,恰好正碰着一只公猪和一只母猪交配,灵魂又注下,新的猪就产生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那么,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一切都平等,我这一世是人,能否认上一世就不是只猪吗,而下一世呢,或许是狼,是鱼,是一株草和一只白额吊睛的大虎。我越是这么玄想,越是神经起来,我知道我整个地不像是个商州的子孙了,或者说,简直是背叛了我的列宗列祖,对狼产生了一种连我也觉得吃惊的亲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