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井(第3/4页)
那天吃饭,我姐姐知道了这件事。她很直接了当地说:“你有被迫害妄想症,你应该去治治了。”我分毫不让地说:“既然你诚实而正常,为什么不把你的成名作拿出来给家里鉴赏鉴赏,还等我去翻故纸堆?”
在她的小说里,所有的都是谎言,或者所有的都是实话,只有妹妹死掉了是一个谎言,仅仅是一个谎言便抵消了所有的真相。我用她的小说去和她对质是件极其愚蠢的事,因为小说也是一种陷阱。但我也有我的井,她不肯把这篇小说拿出来给我们看,这就是她的失策,尽管这个井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它管用就可以了。我姐姐无法回答,最后她只能说:“我就是怕这个小说刺激了你的脑神经。”我爸爸这时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你妹妹不是精神病。”不过他毕竟是宠爱我姐姐,又被我妈的病情弄得筋疲力尽,他到底还是做起了和事佬,让我们都忘记这件事,准都不要争了。
这怎么可能?两个成年女人之间的仇恨是任谁也劝解不了的。我们在饭桌上剧烈地争吵,相互嘲笑,她说我是精神病,我说她是变态。吵翻了,桌子上的荣都掀了,我爸爸躲自己屋里,结果接到个电话,说我妈妈在医院病危。
妈妈就是那天走的。肝病,病毒进了脑子里,什么人都不认了,拖着拖着终于走了。她死了,我和姐姐之间刚挑起的战火只能暂停。但是我做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我在吃豆腐饭的时候把这个小说拿给了家里所有的亲戚看,假如没有我提醒,亲戚们差不多都快忘记我曾经掉在井里的事情。这下我姐姐坐不住了,她疯了,把我的头按在我妈的骨灰盒上,抄起一个花瓶,后面的亲戚一拥而上把她拉开。就这一下,她输了。
我离家出走之前去看过那口井。那次为了救我,把井掘开了,成了一个漏斗形的大坑,为了防着有人掉下去,就把这废井给填平了。很多年过去了,厂都快倒闭了,变成一个记忆的遗迹,我找到了井的位置,那里已经变成了花坛,种着一圈冬青树。我没敢走进去,我知道那个漏斗还是存在的。我在花坛边站着,走过来一个老工人,我就问他,当年是不是有个女孩掉进去过。老工人说,对的,掉进去死了。我说没死,救上来了。老工人就说,明明记得是死了嘛,女孩的爸爸是厂里的工程师,反正就是死了。
我无言以对,我想要是我姐姐在这里就好了,这个谜底其实是我死了,正如她在小说中设定的那样。我们可以不用争执了。
后来我就走了。
我姐姐有个非常奇怪的习惯,她构思小说的时候会剪指甲,因为这个,她的指甲永远都留不长,稍微长出来一点点就会被她剪掉。她喜欢站在窗台上剪,剪完了,风吹过来,碎指甲自然就被吹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当然不是因为她而离家出走的,不完全是,还有其他原因。但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因为她而走的,她觉得我真是幻觉得无可救药了。我出去得久了,出走变成了游荡,到处打工,没什么目的,偶尔还会回家看看我爸爸。我妈死了以后,我爸变成了一个佛教徒,念佛吃斋,非常虔诚。我问他,在井的事情上,他到底相信谁的说辞?我爸说:“答案在神明那里。”
我爸爸还告诉我,以后少回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姐姐不会放过我。假如我的确是被她推到井里的,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安生,她一定会来找我的。反过来说,假如我的确是产生了幻觉,则可以证明我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我这辈子还是不得安生。
这故事有趣吗?
“我感觉你还是很正常的,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很正确。”我说。
“你这个话,已经把自己预设在正常人的位置上了。”
“好吧。”
“问题在于指甲。懂吗?假如我是个精神分裂,那我的判断就是错的,我姐姐不会来找我,这堆指甲不是她的,那可能就是我自己剪的放在了这里。但我竟然不记得了,我在我不记得的情况下模仿了我姐姐做过的事。我不但曾经是个精神分裂,而且,继续是个精神分裂。”
“如果你没有精神分裂那就是你姐姐来找你了。”
“她构思小说的时候会剪指甲,那么她难道会站在我的窗口构思小说?你猜猜看她在构思什么?”
我想了想说:“谋杀也需要构思,对吗?”
“对。”
“推理无效,存在太多的假设。”我努力启动着头脑里的发动机,“比如,即使你是个精神分裂,即使你是在幻觉中被你姐姐推到了井里,她仍然可能来杀你,谋杀的动机各种各样,谋杀者也有各种可能性的。又比如,即使你姐姐曾经企图杀过你,但这堆指甲并不一定就是她的,可能也是你的,可能你仍然存在幻觉。你的推理链上有太多的必然性,却忘记了偶然性才是驱动宇宙运转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