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第6/6页)

那天下午老邝从厕所回来,表情有点凝重,他翻箱倒柜找一只从办事处拆卸下来的旧电表,两个同事明白过来,都对老邝的善举表示了含糊的赞赏,但因为这善举失去了现实意义,政治意义也有待商榷,他们都明显地持反对意见。小钱主要强调施工队的懒惰,凭空给他们加上一个工作量,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女会计是从时间上计算出这计划的鲁莽的,她说,老邝,他们就要下放了,过几天就元旦了,这一家人要去冷水过新年的,你费这么大劲给他们家拉了电灯,他们也用不上呀!老邝主意已定,说,用一天也好!小钱在一边提醒他,说,老邝你发善心也不能违反工作程序,还是向区里请示了再说吧。老邝就不耐烦起来,请示个屁!他的情绪有点冲动,也有点悲愤,最让两个同事意外的是,老邝最后就像刘梅仙的那些儿女一样,喊了那句话,再怎么样也不能欺负人,香椿树街道家家都有电灯,为什么他们家不能有电灯?!

时隔三十多年,桑园里的人们现在都不记得刘梅仙家了,更不记得她家灯光的故事了,那灯光只亮了一夜,除了那一夜灯光照耀过的一家人,记得这件事的大概只有老邝了。

老邝那夜从桥上经过,特意注意了一下桑园里的灯光,桑园里的所有人家沐浴在一片黄沉沉的灯光里,这使那里的灯光看上去匀称了,公平了,不仅是灯光,冬天的夜色看上去也匀称了,公平了,老邝的心里感到一种安宁,当然还有一点得意,是他让刘梅仙家亮了起来,电表都不要花钱买的。老邝当时不知道刘梅仙家的灯光只能亮一夜,他看了看刘梅仙家的灯光就得意地下桥了,他不知道刘梅仙家的第一夜灯光,也是最后一夜灯光。

第二天早晨老邝上班路过鸭蛋桥,正好看见那辆披红戴绿的大卡车停在桥下,由街道妇女们组成的锣鼓队守在桥下,锣和鼓并不默契地配合着,各自发出了独立的喧闹声。春生和他妹妹已经在卡车上,春生靠在车板上,嘴里叼着香烟,跟下面的几个小伙子说着什么,女孩子坐在两只木箱上面,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她一直焦急地看着桥头。桥下有好多人在看热闹,他们也循着女孩的目光朝桥头张望,人群里有人在起哄,敲呀,敲得热闹点,不热闹他们不肯下来!终于锣鼓声大作,越来越混乱,刘梅仙和她小儿子的身影出现在桥头,一个看上去很瘦小,另一个更瘦小。桥下的人于是都鼓起掌来,说,下来了,总算都下来了!

那母子俩都下来了。刘梅仙眼睛是红肿的,除此之外,她的表现没什么不妥,虽然不肯笑,沉着个脸,倒也没有哭哭啼啼的扫大家的兴,毕竟算个聪明女人,最后还是识时务的。她右手上的夹板拆掉了,还不敢随便动,半悬在腰间,另外一只手操了个篮子,篮子里是一捆湿漉漉的腌菜,看上去鲜嫩可口。最让人们好奇的是那男孩,男孩抱着一只小纸盒,跟着他母亲小心地走下桥来,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只粉笔盒吸引了,桥下有人问卡车上的女孩,你弟弟的盒子里装的什么,是麻雀?还是小老鼠?女孩摇头,明显不肯透露详情。又有人问,是蚕宝宝吧,你弟弟到我家天井摘过桑叶的。现在什么天气了,还有蚕宝宝?女孩忍不住了,向那个多嘴的人翻了个白眼,说,他傻你们也傻,什么蚕宝宝,什么麻雀老鼠的,是灯泡!告诉他那边没有电,带灯泡没用,他不信,非要带着那灯泡!

老邝挤在人群里,看着那母子俩下了桥,有个半大小伙子凑过去,趁乱强行打开了男孩的盒子,盒子在男孩的惊叫声中打开来了,先飞出来一只手套,然后好多脑袋拥上去看那盒子,其中包括老邝的脑袋。老邝果然看见了一只灯泡,一只灯泡躺在几只手套的怀抱里,躺在一只粉笔盒里,看上去非常温暖,也非常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