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船(第10/11页)

安平跑到外面,李金枝追了出去,差点撞到门外福三的母亲,看见松坑来的那个老女人,她突然明白安平这次不是撒谎了。福三的母亲叫了她一声阿姐,李金枝倒不见怪,她知道无论年轻年长,松坑人都管女人叫阿姐的。李金枝应了一声,放开了安平,打量起福三的母亲来,是你儿子——她这么问了半句,觉得不得体,又咽回去了。她与寿来的母亲陈素珍是一家纺织厂的工人,平时关系不怎么好,这时忍不住说了一句,那个寿来,不是我诳人,从小我就看得出要闯大祸,娘老子宠出来的,养子不教父母过呀!李金枝没有从福三的母亲那里得到任何回应,她醒悟过来,说这个是白说,人家恐怕还不知道是谁要了她儿子的命呢。福三的母亲显得心慌意乱的,跟着安平要走,李金枝拉着她说,进来喝口水再走!福三的母亲说,多谢阿姐了,我喝过水了,喝不下了。阿姐你在河边住,没见过我家那条船吧?李金枝嘴里顺口说没有没有,记忆中却出现了傻子光春扛着一条船橹从她的自行车旁走过的情景,她的眼睛一亮,叫起来,等等,我带你们去光春家看看!

这样一来,福三的母亲又被带到街那边去了,往回走,去傻子光春家了。

李金枝在光春家门口遇到了光春奶奶的阻拦,她说光春傻归傻,从来不偷人东西。还反问李金枝什么时候看见光春拿人东西的。李金枝说,他是不拿人东西,他拿人摇橹呀!李金枝指着外面的福三的母亲,说,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光春奶奶探出头去,看见一个松坑老妇人弯着腰站在电线杆旁边,她问李金枝,人家怎么啦?李金枝压低声音说,是西瓜船上那福三的娘亲呀,光春他奶奶呀,光春不懂事,你可是烧香念佛的人,怎么能把那船橹放在家里?

光春奶奶镇静的脸上变了色,抬起小脚匆匆往天井而去,边走边叫,光春光春,你还说你不傻,你不傻怎么把那东西扛回家了。李金枝跟进去,一眼看见傻子光春,正在天井里守护着那条船橹。船橹上的桐油都磨没了,露出发乌的木头的颜色。一向与水打交道的摇橹,离开了水,看上去倒像一种老式的笨重的兵器,正适合傻子光春对战争的一些奇思异想。光春的奶奶在橹头上晾了一把腌菜,湿漉漉的拖把则搁在橹梢上,还在滴水。李金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摇橹到门口,对着福三的母亲喊,这橹是不是你家的?

福三的母亲迎上来,眨着眼睛没看清什么,摸一下就叫起来,说,正是,是我家那条橹!用了二十年的橹了,我认得出来,这橹把上原来绑着红布条的。

李金枝舒了口气,说,橹在船就在,就看那傻子记不记得船在哪儿了。她正要回去追问,傻子光春已经被他奶奶推到门外来了,向福三的母亲敬了一个军礼。光春奶奶跟出来,摇着福三母亲的手,说,我们家光春脑子不好,拆了橹回来做兵器耍的,你千万别跟他计较,他骗我说是酒厂码头的废船呀!

那天黄昏我们看见一群人抬着一条船橹向酒厂码头方向而去,傻子光春骄傲地走在最前面,尾随他身后的队伍组合得非常牵强,王德基的小儿子安平,李金枝,光春奶奶,还有头上包着一块毛巾的松坑老妇人,后来人们就都知道了,那个被光春奶奶挽着手的松坑老妇人,是福三的母亲。他们一路走着一路有人加入进来,安平就没资格扛橹了,他也不敢胡闹了,因为王德基正好下班回家,看见儿子又在外面野,骑车冲过来吼,滚回家去!安平跳了一下就跳到福三的母亲身后去了,指着福三的母亲说,我在学雷锋,不信你自己问她。

王德基后来告诉别人,他看见福三的母亲吓了一跳,说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相像的母子,面容酷肖倒在其次,他惊讶的是福三的母亲弯着腰站在人堆里,满脸疲惫,一手撑腹,一手向他慢慢地伸过来,要来握他的手,那母亲的姿势,让他一下就想起了福三在铁心桥下是怎么扶着厕所的墙,怎么向他出示那把西瓜刀的。

从松坑来的那条西瓜船,二十天以后谁也认不出来了。它被酒厂运送黄酒的船群挤在码头一角,散发着弃船特有的凄凉气息。棚顶上的麦秆席子没有了,四根棚柱不见其三,只剩下一根孤零零地耸立在船上,像小学校里的简陋的旗杆,船头的行灶不见踪影,一定有人看上了那几块垒灶的砖头,拆得很干净,半块砖头都没留下。除了傻子光春,不知是哪些人上过船,有人在西瓜船里倒了点煤渣,倒了点水,还扔了些菜叶子,船舱里看起来很脏,有点像夏天沿河收垃圾的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