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之家(第7/17页)

地上更凉。陈茂看见翠花花已经裹上了被子,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只馍吃起来。每次都是这样,陈茂看着翠花花吃馍,他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发出响亮的鸣叫。

“给我半只馍。”陈茂说。

“给你。”翠花花掰下半只馍抛给他,“滚吧。”陈茂嚼着馍,他把裤子挽在腰上跳出窗子,心中充满悲凉和愤怒。他光着脚摸向下房,听见宅院外面有巡夜人经过,竹梆声近了又远了。夜露中饲料堆发出如泣如诉的气味。陈茂想起他的所有日子叠起来就是饲料堆,一些丢在女人们身上,一些丢在刘家的大田里了,这也是生活,他必须照此活下去。等到成熟的罂粟连花带叶搬进刘家大院,枫杨树的白面作坊就开始生产。如今你走遍南方也见不到这样独特的乡村作坊,从晾晒到磨粉我们的身边充满紧张而忙碌的收获气息。枫杨树罂粟将被佃户们晒18次太阳,被花工焙18次温火,然后筛成灰白的粉面装上贩盐船,你知道贩盐船将把枫杨树罂粟带到许多遥远陌生的地方。

收罂粟的人快要来了。沉草在日记里写道,贩盐船年年来到这里,而我将头一次看见那只船。谁知道枫杨树种植罂粟的历史是从哪一年开始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爹说这条财路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鬼叔叔。那时候河东的地是他的。爹说有一天我看见老信的地里长出了猩红夺目的花。我说老信你不好好种庄稼摆弄什么花草。老信说那不是花草那可是最好的庄稼,吃了它不想吃别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鸦片。鸦片就是从这花上取出来的。我说你种鸦片干什么?老信说自己抽呀,城里人不吃庄稼就吃这个。“沉草你听着,”爹当时眼睛就亮了,“我走到罂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听见那些鬼花花对着我唱歌,真的,我听见它们唱歌就迷窍了。”聪明和呆傻的区别就在罂粟地边,你能否听见罂粟的歌唱?沉草在日记里写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机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黄泉。爹的聪明就在于他能听见罂粟的歌唱。爹天生就知道什么东西是金子什么东西是土地的命脉,要不然祖上的80亩地不会扩展到整个枫杨树乡村,这是爹半辈子的功绩。你说不清一个人对某种植物与生俱来的恐惧。在收获罂粟的季节里沉草把门窗关严,一个人坐着在日记上胡涂乱抹。爹每天都来敲他的窗子:沉草,给我出来!爹敲着窗子说,别躲着罂粟,别以为你怕罂粟。沉草对着爹的影子说我怕晕。爹更猛烈地敲着窗子,出来你就不晕了,你明白你已经习惯罂粟了。沉草打开门靠在门框上,他闻见罂粟的熏香弥漫在大宅里,后院传来铡刀切割花茎花叶的声音。沉草摸摸额角微笑了一下。我没晕,真的不晕了。他不知道这种深刻的变化始于哪一瞬间。他想,我不晕了也许是件好事。爹手掬一把花粉走出罂粟作坊,他把花粉举高迎着阳光辨别成色,其严峻坦荡的面容一如手捧圣火的天父。沉草想也许爹手里的花粉真的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天火。它养育了百年饥饿的枫杨树乡村,养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收罂粟的人快来了。枫杨树人对另一个枫杨树人说。地主刘老侠站在40年前罂粟作坊的门口,背景一片幽暗。40年前刘老侠不知道自己成了南方最大的罂粟种植主。作为土地的主人他热衷于有效耕种和收成,他不知道手里的罂粟在枫杨树以外的世界里疯狂地燃烧,几乎熏黑了半壁江山。这是身外的事情。几十年后枫杨树的后代们知道故乡原来是声名遐迩的鸦片王国,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无边无际的罂粟地已经像梦幻般地消失了,你沿着河两岸的田陌寻找不到任何痕迹,有人说这只是土地的历史与人没有太大的关系。祖父告诉孙子,刘老侠37岁种了第一亩罂粟,夏天收到十斤花面(那一年也是白痴演义的诞辰)。刘老侠背一捆粗竹筒上了路。路上的人看见那些粗竹筒都奇怪,刘老侠一路走一路喝斥围观者,他敲着竹筒说,“滚开滚开,别让竹筒炸了你们的狗眼!”刘老侠是一个人去城里碰运气的,连伙计也没带上。他背着那些粗竹筒又坐火车又坐船往北面去,人们问他你背着什么怎么那么香?他说是粮食,粮食都很香。后来他真的感觉到肩上背的是粮食了。祖父告诉孙子,刘老侠走进都市的时候鞋已经烂光,他像我们一样光着脚丫子遭人白眼。城里的男人像女人,城里的女人像妖精,女人们皮肤都象翠花花一样白里透红满身药水味从他身边经过,可没人朝狗日的刘老侠多看一眼。刘老侠摸着他的脚想是我养活了你们这群狗男女,你们却不认识我。他就挤在百货公司的人堆里乱拱,他一出枫杨树就不想吃饭,肠胃饿得岔气,他就在人堆里拚命放屁。祖父拍着孙子的脸哈哈大笑,刘老侠也放屁的!刘老侠后来在人家门厅里睡了一觉,睡得正香,突然觉得头下的竹筒在滚动,他睁眼一看是个老叫花子在抽他的宝贝竹筒,老叫花子说给我几个竹筒装剩饭。刘老侠就跳起来他一个巴掌。后来刘老侠就走僻静的巷子,有人告诉他妓院都收购白面。他走到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里,看见一间大房子门口挂着一红一绿两盏灯笼。他就走进去把竹筒放在地板上,前厅灯光昏暗照着许多七叉八仰的狗男女,刘老侠拍拍手说,“我是送白面的。”他看见狗男女们都挺起来,青青白白的脸一窝蜂凑过来看着他。刘老侠说我操你们这些懒虫,我给你们送好东西可你们这样痴痴呆呆地看我干什么?他先劈开一只竹筒,掏出一把花面让花面从指缝间漏泻下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尖叫着鸦片鸦片,所有的人都扑向地上的竹筒,刘老侠被挤到了一边。他跺着脚喊,“别抢,给我钱。”谁也不理他,城里的狗男女像一群猪抢食扒空了竹筒子。刘老侠跺着脚喊,“给我钱,给我钱!”他喊破了嗓子,人却溜光了,一下子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刘老侠后来说他没再追那些钱。他说他们真的像一群猪,我往食槽里填饲料它们就来了,食槽一空他们就全跑走撒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