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地的路(第2/4页)

我立刻穿好衣服去仁升家。我到达时,他已经掮着锄头准备出发了。他穿着短衣短裤,身上伤痕累累,一边脸都黑了,那样子真可怕。

“你就不能歇一天吗?”我着急地说。

“那怎么行呢?我坐在家里度日如年,你还没看出来吗?你记一记看,我有多少年没有坐在家里过了?再说我也没有歇息的习惯。”

“你就不要与这些人下棋了,毫无益处。”

“你怎么知道毫无益处呢?”他又像上回那样诡秘地一笑,不过这一笑扯动了伤口,他的表情又变成龇牙咧嘴的怪相了。我真不忍心盯住他看。“这种事很难说的。”

不久就听邻居们说,仁升因为在郊外的某个地方东游西荡,巡逻的人员以为他要破坏森林,将他拘留了一夜。其实他并不是去郊外种菜,他背一把锄头只是用来蒙混众人的,他从来就没种过什么菜,难怪没有人看见他把菜运回家。要是他早些讲老实话,大家就会对他进行规劝,也不会闹到拘留的地步。邻居们还添油加醋说了些别的,有人甚至怀疑仁升是到野地里去和女人乱搞。

我也不能理解仁升的生活,他的年轻已经不小了,还是孤身一人,而且他从来不工作,他就靠很年轻的时候赚下的一笔钱勉强度日。他家里一贫如洗,只有一套炊具,一只木床,两把椅子,一个老式柜,柜里只有几件破衣服。他的生活就由每天去菜地,一月一次与邻居发生纠纷这两件事构成,这是我们大家都一目了然,见怪不怪了的。

我担心仁升会十分难堪,因为这毕竟是他生平第一次被关押,而邻居也会因此产生欺压他的念头,他真可怜。

晚上我去他家里安慰他,不料他像没事人一样,还反过来指责我懒懒散散,浪费生命。“满街都是行尸走肉,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活人。”他偏激地说,还有几分得意。

我本想问他关于菜土的事,但我把到了口边的话咽回去了,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劝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世上有比他更为自负的人,而同时又如此的卑贱,这种事太离奇了。我记起当他与邻居发生纠纷后,他总是像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把一切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千方百计标榜自己。他在我面前说了又说,听得我头脑发胀也搞不清事情的始末,以及具体过程。因为他又爱东拉西扯,将那些旁枝末叶加以夸大,你就是费尽心机也很难摸清他的意图,等你刚刚搞清或自以为搞清了,他却又谈起另外的事来了,而他所谈的另外的事却是要否定我所认为的原来的意图。

又过了些日子,他有时两天回一次家了。他对我说,他的脚越来越不能胜任远行,右脚的脚背上甚至长出了一个肿块,越来越大。他发现他种菜的那片荒原上有个茅棚子,他就铺了些茅草在那里过夜了。“其实呢,那边也和这边差不多,都是寂静得厉害。你知道,我去找他们下棋就因为这里太寂静了,我一直感到恐怖。最近我种的灯笼辣椒红得像火炬一样了。”

“你就不要谈蔬菜了。”

他一愣,半天没说话,不自在地东张西望,最后说:

“我又把这事忘了,我还以为你是我自己呢!话一说多了总会产生这种错觉。”

他的步子歪歪斜斜,衣裳越来越破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连那把装样子的锄头也不背了,就空着手走路。我想,他每天要走那么远,背不起那把锄头了。当然他自己仍然声称是去种菜,这种声称理直气壮。

最近他与邻居发生的这次争吵十分奇怪。仍然是为下棋的事,他不仅要悔棋,最后还把棋盘掀翻了。那位邻居愤怒已极,就抄起根铁棍来打他。就在这时,旁观的人看见了奇怪的一幕:本来他完全可以躲开,本来那邻居也许只是要吓一吓他,并不真要打伤他,可他硬是将脑袋迎了上去。所有的人都听见“嘭”地一响,立刻血流如注。那位邻居也吓了一大跳,立刻忘记了仇恨,与人们一道将他送至医院。

他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我去探望他,问他为什么要用脑袋去迎那铁棍,他从绷带下面白了我一眼,回答说:

“有这事吗?我忘记了。”

出院后,他照旧去郊外,手里多了根拐杖。而一月之后,他又与那位打伤他的邻居下棋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下棋时照样争吵,不过没有发生打斗,也许是邻居聪明了,也许是他聪明了吧。

“大家都在自家后院的阴沟边种菜,只有我一个人跑到荒地里去,”他得意洋洋地对我说,“而且越走越远了。看看我这双伤痕累累的脚,你能计算得出我跑了多远的路程吗?为什么你不能是我呢?如果你是我,我就可以与你大谈蔬菜的种植了,现在我只好和你谈谈走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