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2/23页)
地锦草是在三妹女同学家里找到的,它被养在一个很大的花钵里,放在向阳的窗台上。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女人原来也为肠道疾病所折磨过。她的屋子里满地都是揉皱的旧报纸,透露出无法忍受的大发作。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那时我和三妹在悬岩上相遇,鸽子在林子里烦闷地嘀咕,天上似乎下着毛毛雨,我一直睁不开困倦的眼皮,然后她从背后突然说话,揭穿了我的把戏。
小金牛在茶几上走来走去,窗前游过一团冰冻的白云,一只海豚被夹在樟树的枯枝间,数不清的雄鸡的叫声此起彼伏,墙上的假面又说:“五十七岁。”这个假面,原来是个拾破烂的老家伙,他故意一丝不挂地吊死在我们家的门框上。
一 我们家里的秘密
“长腿花蚊乱哼哼些什么,真好笑。”母亲从床铺后面的阴影里冷不防地发出声。自从上次落雨以来,她就一直躲在床铺后面的角落里,她觉得这样可以对外人造成一种失踪的假象。她兴奋地找来一把大黑伞,撑开,将自身严严实实地挡住。“我的全身绷得像个气枕。”她从抽屉里找出梅花针,咬着稀松的牙往皮肤上扎,边扎边挤压,还说:“要挤掉一些水,不然没法活。”我想告诉她一些关于夏天的事,我犹犹豫豫地启口道:“马蜂窝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嗡响,什么东西在半空里荡动……我丢掉过一只皮夹,你明明记得这件事,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家伙偷去的,那时街边晒满了耀眼的白被单,点着火把的小孩跑来跑去。你不觉得这梅花针是扎在腐肉上?”
我的家人们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一定是非常吓人的。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从未看透过他。在我看来,他接近于昆虫类,因为他给我一种有甲壳的感觉。每天一吃饭,他就偷偷溜进来,冲到桌边盛上一大碗饭,紧觑桌上的菜碗,夹好菜稀哩呼噜地大嚼一顿,然后“当!”地一声扔下碗,拔腿就跑。“父亲内心很痛苦呢。”三妹翻着白眼说,声音就像挂在潮乎乎的空气中的面条。三妹一吃饭就咬碗,所有那些蓝花瓷碗的边缘都被她咬得参差不齐,我亲眼看到她将瓷渣和着饭粒瘪着嘴咽进肚里。为了治她的哮喘病,她已经吃了一千多条蚯蚓,全是用糖化掉喝下去的。“这不是意味深长的奇迹吗?”她一边喘还一边艰难地作出惊奇的神态。
“你的三妹呀,真难说。”母亲酸溜溜地说,“你听见她把床板踢得‘咚咚’响了吗?医生说她是内分泌失调,一种很微妙的病。”我刚要答话,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楼上的邻居。我侦察过,那家伙是用一把锤子和一根铁钎干这把戏的。他房间的水泥地上,像蜂窝一样遍布他挖出来的小洞。母亲似乎并没听见楼上那声巨响,无动于衷地说下去:“我能看穿任何人的诡计,我现在已经这么灵透,差不多成了一个法师了。我整日坐在这角落里用梅花针扎呀扎,和这些液体作斗争,有时候,我会忽然不记得你们是我的儿女。一回忆从前的事,我脑子里就出现那些荒山野林,星子像开花的爆竹一样掉下来,你们的父亲那黑黝黝的身影吊在树枝上。他很快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窗玻璃上出现一副巨大的墨镜,是楼上那家伙,他是来探听我们对他的恶作剧的反应的。他每次下楼来都要戴上这副墨镜,以为这一来就没人认得出他了。
“那家伙正受着足癣的折磨。”母亲心神不定地转动小而扁平的脑袋,后脑勺每在肩上摩擦一下,枯干的断发就朝空中飞扬起来。“你闻到癣药水的气味了吗?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很微妙的疾病,各人都费尽心机地遮掩,做出身强体壮的样子。”
墨镜走进房间来了,他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一副气宇轩昂的神气。大概他想有所表示,就严肃地举起听诊器在墙壁上听了老半天,然后自作聪明地压低了喉咙说:“我是个医生,现住十三条大街六十五号,你们家里存在一些很严重的问题。”
“医生?好呀!医生!”母亲在阴影里逼尖了喉咙嚷嚷道,“我要找你看看耳朵!我的耳朵这么灵,有没有什么法子,比如说,麻醉剂?”
他像一粒弹子一样在原地弹了几弹,忽然不见踪影了。
“这是隐身法。”母亲平静地告诉我。
“一匹发情的种马啊,可悲的现实?”三妹飘进屋里,轻轻落在床沿上,然后用细藤样的指头支起下巴,望着空中出神。“这一类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器官。”她补充了一句,眼中溢满了浑浊的泪水。
“所有的灾难全是由这些倒霉的气味引起的!”她“呼哧呼哧”地冲进她的卧房,在里面凶狠地啜泣起来。其实她倒不如坐下来钩她的花边。小的时候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窗前钩她的花边,谁要轻轻地碰她一下,她的鼻孔里立刻流出血来。她现在变得如此强悍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