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第22/23页)
九 我的最后一个梦
似乎是在我们的大房子里,光线很暗,我们全家人都躺在地上打瞌睡。于似睡非睡之中,大家看见进来了一个细小的人影,但谁也不愿挪动,也不愿看清。不知过了几点钟,窗户被风缓缓地吹开,浓郁的七里香的味儿充满了房间,满屋子蹦跳着褐色和玉色的蚂蚱。父亲第一个跳起来,慌乱地环顾了四周一下,然后背上他的旅行袋,推开门就跑出去了。他的长腿跑得很快,像个运动健将,七里香的味儿使他发疯了,那种不顾一切的神气真使人惊讶,有两只大马蜂不远不近地随在他背后飞行。三妹早就起身,窗户一开她就奔过去关上了,她立在窗前,看着父亲的背影沉思了好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对我说起一条闪烁着宝蓝色光芒的大蛇,那条蛇从青草上爬过来,头部抬得很高很高,摆来摆去的。青草很深、很密,草里长着一串一串的田皂壳,威灵仙结着翠绿精致的球形果实。有一只山猴,日日夜夜守候在光秃秃的土坡上。她的眼光突然迷惘起来,给我一种陌生感。蚂蚱在沙沙地腾飞,顺风吹来父亲沙哑滑稽的歌声,三妹一下子板起面孔,“咚咚咚”地走过去开柜子。母亲一直昏迷不醒,她在梦中四肢舒展,面色红润,痴迷地傻笑着。我在地上翻了一个身,听见一种骚响,是一个灰蓝色皮肤的婆子蹲在茶几上,像一只可笑的小动物。她用小指头抠出怀里残剩的茶叶来吃,一边吃一边悄悄地吩咐着三妹什么事,那种奇特的语言我怎么也听不出个眉目。三妹的肩头一耸一耸的,将柜里的衣物抛出窗外。“它一直是放在最底层的,我的模型,明明有人动过了,该死的家伙。”
母亲在出汗,眼睑那里一圈湿晕,手里捏着一把从梦境里采来的蚕豆花,喜气洋洋地嗅得起劲。
我和父亲在塘边消灭蚂蚱,静静的荷叶上头,阳光一跳一跳的,有人往水中扔了一个石子。父亲双手趴地跪下去喝那绿茵茵的池塘水,还噙着眼泪说:“连肠子都染成绿的了。”他那稀疏的长发翘在后脑勺,像鸡的尾巴。我摸摸他的旅行袋,瘪瘪的,空无所有,我故意对他说:“今天有人在庙里说你贩卖人体器官,恐怕是旅行袋引起的误会,你何苦背着它,这于你很不利……”他回转身来亲切地拍拍我的背,表情陷入一种飘渺的遐想之中:“小伙子,你有没有这种体验?有那么一天,我们假定是个阴天,你在大路上蹦蹦跳跳,肆无忌惮地大唱流行歌曲,你甚至翻起筋斗来,忽然雨点沙沙地落下来,路上的人们开始奔跑,而你停在雨中。你不动不挪地停下了。雷声响起来了,你弯下腰去捡起一片带斑点的落叶,你发现前后都是雨雾,你脚上穿着童年时代的雨鞋,一只鞋面已经破了,露出枯瘦的脚趾头。有一个人,是一个乞丐,正从田野里走过来,他使劲地吼出一个歌子:‘士兵的队伍迎着朝阳……’破嗓子锐利地划破乳白色的空间。于是雨珠从你粗糙的脸膛上‘嗒嗒’地滴到地上,你终于明白过来田野里的那人是你自己。”
“从悬崖上往下跳的办法,我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并没有达到一种预期的效果。”
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必定要打定一个主意,任何期望都是一个圈套。”他掀起一块大石头,用手指指石头底下那条僵死的蜈蚣,大声地呻吟。青蛙在荷塘里跳来跳去。“在庙里我并不快活,有些日子里,什么人整天推着庙门:哐当——哐当……我烧胡子是因为弄不清时间,还因为听见风声就感觉到那些死寂的山头的逼近,庙门响得那么起劲,哦!”
长长的河堤,堤的两边是一动不动的垂柳,前后空无一人。
茅屋下,蓝皮肤的婆子蹲在门口,一锤一锤敲打着石头。
太阳在天上旋转。很多人在街上狂奔,一律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又临近了悬崖,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三妹那冷酷的讪笑。我惭愧地缩回脚,转过身来。三妹搂着她的女同学,好奇地瞪着我。那女的身上裹着一床很厚的毛毯,撒娇地往三妹身上靠。
“大家都在跑,”三妹指着悬崖下面的街道说,“像厕所里的蛆。你到这里来,是想轻松地往下一跳吧?我们跟踪你好久了。其实我也试过,有什么用呢?陈旧得很,老一套。你总不醒悟。”她又笑起来。
后来她俩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那种亲密无间的样子叫人十分腻心。母亲正在那边一瘸一拐地爬坡。
七里香一定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所以我们房间里这股味儿带有幻想的夸大的成份。我们全家人都从房子里逃出来,这就显出我们的神经是这般娇嫩,一举一动说不出的轻浮。我十岁那年,姨妈指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告诉我:一只狐狸从窗口直接跑进云层里去了。她这么一说,接连几个月走廊上都有狐狸的臊味。仿佛这件事是真的:每当我们闻到一种什么花的香味,窗户总要徐徐启开,蚂蚱之类就纷纷落地,即使是在黎明前,在那种没有界限的深黑境界里,这种情况也不例外。我们那个长方形的茶几上,有时会蹲着一头赤金的小牛,母亲谈起这事就眼睛炯炯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