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4/25页)
第四天,我老婆还没下床,邻居二就闯进来了,他彬彬有礼地朝我点了一下头,说他是来探望我老婆的,听人说她病得厉害,他实在放心不下。不等我回答,他就走进了卧房。听见他们两人在里面高兴地打招呼,相互问候,然后声音就低了下去,最后化为窃窃私语。我烦躁地坐在前面屋里读一本书。读了老半天,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我扔下书,想出去走一走。一出门,就看见邻居一和时髦的同行守在门外,他们也彬彬有礼地朝我点头,微笑着说:“晴空万里,情绪乐观。”大约半小时之后,我从外面回来,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不见了。进了屋,看见老婆披衣坐在床上,红光满面的,显然病已经好了。邻居二正凑在她面前对她讲一个胡编的故事,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柔软的脖子。像一道闪电掠过昏乱的脑际,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事一幕一幕地出现了,我的腿子哆嗦起来。他并不因为我的到来而中止他的故事,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等了又等,最后,他终于讲完了。我走上前去命令他离开,因为我们很忙,没时间听一个外人在屋里瞎扯。“外人?”他冷笑一声,“不久前,我还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呢!我告诉你,我们俩,究竟谁在此地是外人,现在还很难说呢!”我老婆立刻讨好地接口说:“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这个人就是过于清高。”邻居二一离开,我就走上去给了老婆一记耳光,说实话,这是二十多年里面头一次,连我自己也吃惊了。我等她大发作。可是这一回,她闷声不响,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脸上带着笑容。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没有觉察到我打了她,她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浓烈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我在心中痛骂自己,也痛骂邻居二,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引蛇入屋,弄出这一系列鬼事情来的。我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一直处在阴谋的算计中,竟会毫无感觉,真是可笑之至。“你的病好了?”我用力摇着她的肩,沉着脸问。她一怔,回到了现实,脸上显出明显的厌恶,说:“本来我就没有病,都是被你气的,你这种人,骨子里的妒忌心原来比谁都厉害,过去二十几年里,我一直被感情迷住了眼,没有看出你这么庸俗。”我的腿子又哆嗦起来,不知不觉放开了她。像有一股激流把我冲到了河中间,我任凭自己往下沉去。我和老婆,二十多年里,我俩就像一个人,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丝毫秘密,也不曾有过嫉妒的骚扰,她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好像儿戏一般,就因为这些天连出怪事,我情绪恶劣,对她说了几句过激的话,使她病了三天,她立刻对我反目无情,转向他人去了。难道她就不能为我想一下,我是处于什么情况之下对她讲的那些话?这个邻居二,到底掌握了什么魔法,能够如此专横地操纵我的命运?我忍气吞声,把这个意思用沉痛的语调对老婆说了,想获得她的同情。我说,让我们和好吧,刚才我打她那一巴掌也是出于对她的爱,实在,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像邻居二这种下流胚,哪里配得上我来嫉妒。“邻居二?”老婆诧异地反问,“我根本就没提邻居二的事。你的妒忌心,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头已经表现得够充分了。你一直支配我,我从未反对过你一次,这件事本身,不是很值得深思吗?我现在可不想当驯服工具了,我有了一种新的追求。”她站起来穿衣,还扭了扭屁股,这种动作是我从未见过的。
首长同志,您一定预感到,无穷无尽的苦难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我开始努力地回忆,这件丑事是怎么会发生的,但是我的脑了里空空如也,仁何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实际上,邻居二,出于某种高傲心理,从未曾上我家来过一次,每次都是我去拜访他。而我的老婆,一直是各典型的贤妻,一天到晚待在家,双脚很少跨出大门,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标准的恩爱夫妻。这个邻居二,是怎么知道我老婆生病的呢?那三天里头,我连门都没开一下,真是连个老鼠都钻不进来,莫非隔墙有耳?而且他来了之后,又对屋里的一切这么熟,我老婆也和他一见如故或一见钟情,这事太蹊跷了。我又联想到守在门外的那两位,想到他们说的那句话:“晴空万里,情绪乐观。”越想越不寒而栗。我这个人,一生中干过不少坏事,但平心而论,我的妒忌心不算是很强的。在同行之中,我几乎从不去与他们较量,对于别人我一贯漠不关心,我连想都很少想到别人,又从何而起的妒忌?讲到男女关系上,这就更无从扯起了,我是一个心目中只有自己的人,对老婆以外的男人和女人皆无多大兴趣,我们夫妻之间十分融洽,这我已经说过了。俗话说:无风不起三尺浪。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简直是无风起了十丈浪了。一般说,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我这个堡垒内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我摸摸头发,磕磕牙齿,做了个鬼脸,一切如旧,可又确实并不一切如旧了,因为镜子里的这个人,焦灼之情已经溢于眉宇间。首长同志,我马上给您讲一件我青年时代经历过的怪事,讲完后您想一想,您是否有过类似这一种的体验。那是一天夜里,我们一群人商量好前往一个村庄,村庄离我们住的地方约有二十里路,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一个小山包和一个水塘。壁上的挂钟敲过十点时,我们出发了。那天夜里很冷,我围上大围巾,穿上了棉靴,事情就出在这该死的棉靴上,它使我行动笨拙,费力。我们在路上热烈地谈论着一些事,到处闪烁着男人们抽烟的红光和女人们照路的松明。我们经过了小树林,惊起了一些夜鸟,然后又爬过了小山包,水塘已经隐约在月色里发出反光。忽然,我被一块突出地面的石头绊倒了,我连声大喊,没有人听见,所有的脚步都经过我躺下的地方匆匆前去了,听见谈话声渐渐消失,他们在前面的地方拐了一个弯,朝一条我不熟悉的小道走远了。四周立刻静下来,又黑又冷,出发前的热烈情绪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梦。我摸索着爬上一棵松树,发现我住的城市在视线内找不到了,几盏孤灯在风涛中忽明忽灭。每当我决心说出一个我熟悉的名字,那个名字立刻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我猜不出和我同来的伙伴如今到了什么地方,分明地,我是半途而废了。我记起我们的计划,原是要前往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庄,可村庄也从我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干巴巴的符号。现实情形是:人们抛下了我,只因为我被石头绊倒,他们又听不见我呼救的喊声。我被卡在半路,进退两难,归途千里迢迢,难保我不走错方向,而想象中的前方,根本看不到一丝亮光,只要我提起脚,就有可能是与目的地背道而驰。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天忽然亮了,我看见自己站在出发前的广场上,寸步未挪。伙伴们都回来了,兴奋地谈论着昨夜的拜访,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并未自始至终与他们在一起。刚才我说到哪里啦?对,我忽然想到了青年时代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插在此处似乎有点牵强附会,似乎有点老天真的味道,可我一时兴之所至就讲出来了,我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我要扯出这个故事来,您大概看出来了,我的特点就是说话啰嗦。对不起,又浪费了您一点时间,我要讲以后发生的事了,请您耐心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