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13/21页)

痕再次上山的时候,那棵树下的草席全部烂掉了,连那几根竹扁担也不知被谁捡走了。曲指一算,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搞任何编织了。他举目望去,荒山上一片萧索景象,晚秋的风声中竟然会夹杂了铃铛的响声,隐隐约约,含义模糊。

昨天收席子的汉子来了他家。那人进来的时候,痕稍微有点紧张,因为他这是第一次没有成品可以交给他。而妻子比他更紧张,声音都发抖了。

他坐下来,依然是那张躲躲闪闪的、模糊的面孔。喝了一口水,他提出要在那张合同上再增加一些条款,痕的手心出汗了。

妻子从房里拿出合同来递给那人,那人看也不看,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红笔,画了一个圆圈似的东西,又递给了妻子。

“这种合同,也许是有年限的吧?”痕迟迟疑疑地问。

“当然。”他背对着痕在数钞票,痕觉得他数得特别久,然而终于数完了。

痕的妻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么,离合同期满还有多少年呢?”痕又鼓足了勇气问道,这一次他连背上都出汗了,声音也极不自然。

“你想得太远了!”那人忽然发脾气了,将钞票往桌上一摔,依然背向痕而立。“谁又能知道这种事情呢?知道了又究竟有多大意义?你想拿它去和人吹牛吗?我告诉你,不可能知道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与你签合同,因为你工不工作全一个样,难道你还没有明白吗?”

他气冲冲地走出门,痕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挑担子,他是空手来的。这就是说,他知道自己这几个月什么都没织,他只不过是来送钱的。那么,以往他来他家时,肩上挑的又是谁的席子呢?也许那不过是个幌子,他的职业并不是收购席子,他只是打扮成那种样子冒充收席子的?还有合同上的红圈又意味着什么呢?他问妻子要那张合同来看,又发现上面并无什么红圈,除了上次那些无法看明白的记号以外,什么也没有。

“这种合同是很可怕的。”妻子忽然说。

痕含糊地“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今天他又上山了,他听见了铃铛声,这是以往不曾注意到的,那声音时远时近,时强时弱,并不时时刻刻吸引他的注意力,但总让他感到。这座山,他来过无数次了,上来又下去,采集野藠头和野栗子。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它,也搞不清近年来在山上所遭遇的事情。比如说,铁匠到底来山上干什么?是不是为了跟踪他呢?似乎完全不是,因为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次都是威吓教训他一顿就走了,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等他去干。他才不把他当回事呢!但又为什么他如此频繁地与他在山里邂逅呢?再比如说,他到现在也弄不清收席子的每次进山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山后是一条又大又深的壕沟,绝对过不去,所有的人都得像铁匠和他自己那样,沿着原路下山。痕从未看见过收席子的往回走,他一进山就整个消失了。有一回,痕在窗口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没见他的踪影。但他又并没真正消失,一两个月之后他又出现在他家里。那么,当他将这些草席扔到树下之后,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莫非这山上有一个秘密的洞穴,可以通到外面?痕觉得这事又蹊跷又荒唐。他又记起自己从不曾与人谈论过这事,哪怕和妻子也不曾,因为他没法确定自己的语调。再说搞得别人不安反而不好,他也不愿意有人来这荒山上察看,吵吵嚷嚷的反而要出事。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出事,早就没有了那种好奇心,只盼望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断有人给他送钱来就行了。

他弯下腰去看一种很熟悉的草,一下子吃了一惊,因为他叫不出这种草的名字了,这太奇怪了。五年前,他认为自己踏遍了这座山的每一寸土,对山上的一草一木全了如指掌了。他还带着植物学的书上山,将每一种植物的名称、习性全记熟了,暗地里,他已经将这座山看作他个人的财产,因为没人会来这荒山上,他还为自己选了一块墓地呢!就在那块酸枣树下。然而这山上出现了人迹,至少已有两个人到这山上来了。自从遭遇到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以来,他于不知不觉中已将过去的事全忘了。但是他一定要找到野藠头,不仅因为当他想起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出现模糊的绿色,而且也因为这是他唯一还记得起来的几种植物了。他刚来这里时,这种野草满山都是,近年来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可能是慢慢消失的,反正他没注意到。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岩石缝里找到几株,也不像从前那么绿得郁郁葱葱。而是又黄又瘦,无法食用。即便如此,痕还是觉得这种寻找有意思,所以上山时总忘不了提个篮子,而且每次必声称:“挖野菜去。”妻子明知他说这话是幌子,也从不戳穿,而且每次他回家也从不查看他的篮子,假装忘了他是去做什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