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19/21页)

“他与你谈了什么吗?”痕问。

“没谈什么。你知道的,我不太注意听他这类人讲话,而且他的声音又含糊,完全没什么意义。”

“那么你,总还记得一两句的吧?至少还记得一两个字吧?你怎么对他抱这么深的成见、根本不听他说话,还说听不懂。”

“我也试过,就是听不懂,到后面头就疼起来,所以干脆不听了。他不就是一个铁匠吗?让我想一想,对,他说了‘濒临’这个词,我完全不懂,我也觉得你没有必要去细想,搞得自己整日不安。”

“你认为那些人里面谁是真正的老板呢?我为这个问题很伤脑筋。但我的脑子已没法想事了。”

“依我看,你不但不要去想事,还应该忘记发生的事。如果你每天都把前一天的事忘个干干净净,那你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觉得自己是刚来这个世界上的婴儿,省去了好多麻烦。你试试这个办法看。”

“我要试的。”

“我在路上碰见景兰和他表弟,他俩拉住我,告诉我说他们不再来我们家了,因为他们要远走高飞了。还说反正茶馆的老板娘会和你联系的,他们已将重要的事委托给她了。最后他们还拿出一个泥制的口哨送给我,说要我转送给你,让你觉得烦闷时拿来消遣。”

“你为什么不给我呢?”

“在这里,我扔到门背后了,那是小孩玩的,我觉得他们在取笑你呢。”

“但我却要好好保存,这是好友景兰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痕将那只蒙灰的小东西看来看去,仔细用布抹干净,放进一只木匣子,收到柜里。

“既然他们已将重要的事委托了人了,我也放下心了。兴许今后的事并不那么可怕,他们一个个消失,远走高飞,但总有人代替他们。而我,只要耐心与他们周旋自己就不会出问题,再加上你告诉我的,学会忘记,简直十全十美了。”

每天夜里睡觉以前,痕有意地将思路引到“十全十美”这件事上。他很快就“嘻嘻”地笑起来,然后在梦中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婴儿,贪婪地吸吮着一只大甜瓜。

老板娘来得更勤了,来喊他去茶馆。她招来各式各样的男人,一律称他们“老板”,叫痕认真地听他们说话。有一回她竟叫来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是全村人都熟悉的,不但乞讨,还偷东西。夏天里刚刚偷走了痕园子里的一只大冬瓜。那人一见痕就上来拍他的肩膀,拍完了又说他很愿意照顾痕这样的人,因为他一惯对他有兴趣。

痕板着脸,告诉老板娘他今年夏天丢了一只大冬瓜的事。

“我记得十分清楚,”痕愤慨地说,“大冬瓜原是长得十分茁壮的,我倾注了很多精力照料它,它长得不同一般。后来,一个早上,它消失了。”

“啊,它就那样消失了吗?”乞丐注意地看着痕,弄得他又不自然了。“你还是这样爱吹牛,又不爽快。依我看,吹就吹它个天花乱坠,痛快了事,免得躲躲闪闪太难受。冬瓜?谁又没栽过?值得一提吗?为什么一到白天你就脾气暴躁了?这很不好,要沉住气。”

老板娘也劝痕:“沉住气。”

痕开始认定,白天的事是最消耗精力的,不论去老板娘家也好,与铁匠见面也好,上山去看也好,都是一种纯粹的消耗。就因为这,他更应该在夜里睡得死沉沉的,做一些婴儿的好梦。这种愿望有时实现了,有时却不能实现。不能实现的时候他往往睡不着,就到窗口去看铁匠。铁匠的黑影立在对面屋檐下,痕看着那影子,一颗心像从悬崖滚入无底的深渊。这一瞬间,他往往决定再不去老板娘家,也不去任何地方了。他失魂落魄地睡下,到早上醒来,又把夜里的感觉忘记了。也许就因为白天的事虽引来不祥的感觉,也引来婴儿的好梦,他才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去老板娘家里?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近来,好梦的意境越来越鲜明,有一次醒来后,他口里真的有苹果味,过了好久那股味还不消失。与此同时,不祥的感觉也越来越切身了。昨天夜里铁匠走到窗口来告诉他,他的日子不多了,很快,他就不会再醒来,但也不会真正沉睡,而是像那块石头,在无底的、狭窄的空间里下坠,永无尽头。那是一个永无尽头的管状空间,他周围的管壁是水泥做的。“难道这不是很有诗意吗?”痕却因为这诗意吓出一身冷汗。

后来铁匠提议与痕一道去做那个下坠的试验。在黑咕隆咚的夜里,痕昏昏地随他走过了池塘,横过了公路,然后沿一条麻石铺成阶梯的小路往上爬,不知爬了多久,痕已经精疲力竭、满头大汗了,铁匠才停下。

“这种事发生在漆黑的夜里更有意思。”铁匠说,“因为什么也看不见,才会更贴近那种感觉。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为了带你来做这个试验,因为你是块做这个试验的材料。你大概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吓得发抖的事。那时我就知道了你对这件事有很大的兴趣。现在你比那时沉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