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20/21页)
“我听见你在我身边说话,但我看不见你。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你来了。今夜的事是最后的结局吗?在结局之前我们是不是还要留下点什么呢?”
“来不及了。我们脚下就是那个无底的洞。上面有成群的秃鹫,可是它们吃不到我们的尸体,因为这个洞是无底的。秃鹫知道这个洞是无底的,于是它们永恒地在洞口盘旋,他们绝望的翅膀扑打着洞口。这只是空想,实际上没有秃鹫,只有我们俩。”
痕的双腿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最后只好坐在地上。远处的什么地方有隐隐约约的号角声,他侧耳倾听。
“听什么呢?那是你自己的幻觉罢了。”铁匠冷冷地说,“退路是没有了的,我还带着刀呢!你可以来摸一摸。”
“我要回去处理一些家务事,天亮了再来。”
“天亮?这里不会天亮了。如果你想拖延时间,你可以睡一觉,这里到处可以睡,你随便往地下一躺就是。我不反对别人睡觉,人人都可以这样做,你也不例外。”
痕用双手在地上摸了一通,摸到一块稍平的地面,躺下正要睡,却随手在地上抓到了一个东西,是个苹果,咬了一口,香味扑鼻。于是顾不得睡觉,大吃起来。吃完了又觉得纳闷:这地方哪来的苹果?
“那是我带来的。”铁匠平静地说,“我要让临刑的犯人脑子里产生最好的联想,这是我唯一的弱点。你并不是第一个犯人。你知道,我们一同落下去之后,我是要踏上归途的,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将来我还要为别的人带去苹果,当然不是村子里的人。你们村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认出了我,所以你成了犯人,也有了吃苹果的特权,这不正是你一直努力要做的吗?”
“我现在应当做什么呢?”
“你可以拖延时间,我刚说过。”
“我愿意四处走一走。”
“你可以走。这里是一个悬空的平台,一百平方米左右,我们在平台的中心。不论你朝哪个方向走,都要仔细数自己的脚步。掉下去是无底的,像我们面前这个洞一样。当然你可以数好脚步走一走,这也是一种有益的游戏。我在这里大声击掌,你可以根据我的掌声判断方位。”
“我不想走了,太麻烦,我就坐在这里算了吧。”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你觉得你还在担心家人什么的吗?”
“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除了一件事。”
“你可以尽你的力量拖延,你的潜力还大得很啊。从我遇见你到现在,你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潜力。你要不要睡?”
“我也不想睡了,就坐一坐算了。我对自己完全没把握了,我还有多久?”
“你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你只要尽力拖延就是。我和你一同将最后一张草席织完,从这个洞口扔下去,这可是个不小的赌博。我和你,一直在赌一样东西,我还没有确定谁能最后得胜呢!”
“当然你会赢,但偶尔我想也许我会赢,谁又知道这种事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而且我也不在乎了。”
“这个试验无论对我对你都是有趣的。”
“我估计在最后关头我会因恐惧而失去知觉的。”
“很可能。那也就谈不上是否有趣了,反正你也不在乎了。”
“我是不在乎啊。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
“我也正要问你这个问题: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你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了吗?”
“我想我们谈下去算了,不然会越来越恐惧的。我想忘记这个无底的洞,这个洞太讨厌了。你觉得我尽力了吗?”
“我不能判断。谁又能肯定你究竟有多大的潜力呢?我看见你稳坐在这个洞口边谈论。”
“请别提这个洞,我要忘记。”
“你无法忘记,但你会慢慢习惯,习惯了就好了。而且我还会给你苹果吃,长夜就是这样被消磨的。”
他们俩在黑暗中对话,开始还挺有条理的,说多了脑子就完全乱了,变成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再到后来连句子也消失了,只是口中胡乱发出些单音节。
痕不记得夜里的事是如何结束的,那件事变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也不愿去细细想了,因为他早就不愿动脑筋了。
自从收席子的不再问他要草席,只是定期给他送钱以来,痕觉得自己对年代的记忆慢慢模糊了。一年又一年,他时而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时而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婴儿。尽管妻子女儿每天提醒,痕还是没有日期和年月的概念。一切全是错乱的、颠倒的。
他不再上山去看了,原因是山上那条小路忽然找不到了,这发生在最后一次去山上的途中。他走到那块大岩石边,忽然就没有路了,周围全是密密丛丛的毛竹,他踩着毛竹上山,将衣裳挂破几个大洞。回来后,他无数次在梦里找到那条小路,但每次醒来都觉得荒唐、无意义。收席子的那人仍然往山里去,痕却已经对他的去向不感兴趣了。他想,一切事物都没有什么一定的道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