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21/21页)
现在他唯一的事就是坐在窗口发呆,当然只是旁人看起来像发呆而已。他并没有发呆。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那日渐衰老的身影,面上露着紧张的微笑。他的两鬓渐渐斑白,眼皮也松弛了,那眼里的光芒却一天比一天更像铁匠了,只是多了一些急切的成份。旁人也许会认为有什么计划在他心里酝酿成熟了,或者他会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然而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与对面那位终生搭档一起变老,用眼神传达着信息。
“1991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妻子在他背后说。
“是吗?我刚才还在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来研究出一种新的编织技术呢。”他叹了口气,“1991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吗?”
“你并不想研究任何事,我已经看出来那对你是没有意义的。”
“的确。你看出来了。”他似乎放了心。
“你已经丧失兴趣了。这并不等于说,你就不去茶馆老板娘家里了。”
“我仍然要去的。”他心平气和地同意了,“你说得对。”
“刚刚碰见老板娘,她说今后要和你加强联系,扩大茶馆对你的影响力呢!”
“我已经不在乎了,怎样做都可以的。”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痕在毛竹丛中迷路了。他走失的地点并不远,大约进山二百米的样子。或许因为是半夜,他心里又急,到处乱闯才迷路的。深秋的山风是很冷的,他出门又忘了穿外套,可能受了惊吓,再一冻,就在毛竹丛中倒下了。其实只要头脑稍微冷静一点,往回走一段就出山了。可是谁知道真情呢?也许年龄不饶人,他精疲力竭了;也许他根本没有挣扎,坐在那里睡着了;也许他知道出山的方向,就是不愿出去,自己造成了自己的迷失;也许是什么人将他骗到山上去的,因为他并没有半夜上山的习惯,也从来不梦游。什么可能性都有,但这件事毕竟是反常的。
痕走失的前一天,他妻子看见铁匠来他家与痕告别,说是要出远门,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到再回来时,就住在痕的对面不走了。
铁匠离去后,痕还是坐在窗口,整整坐了一天,神情很平静。
“铁匠的祖籍是什么地方呢?”妻子问。
“我想他是没有祖籍的吧。我们都有祖籍,年老了都习惯于回到那里去,只有他没有。”
“近来我对你的祖籍也渐渐产生了怀疑,因为从未得到过证实,是你信口乱说的吧。”
“其实我原是有祖籍的,只是并没有人告诉我,那段历史已经模糊了,也无法查证。又因为我对此事根本不感兴趣,就信口胡诌了一个。这与铁匠还是有区别的。但我们又有一致的地方,因为我现在根本无法回到我的祖籍所在地去了。连设想一下都不可能。”
他躺在毛竹丛中,身子蜷得十分紧。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愿:不愿别人来搬动他。
然而他张开眼看见了妻子,若无其事地跟随妻子回家了。回去的路上他频频回首,眼里透出依恋,还出乎意料地在毛竹里拔出一株野藠头。
“年纪这么大的人了,丢得了吗?”他说,像是自我取笑,又像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