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身世不明的人(第4/4页)
如姝是一个没有根底的女人,这一点,他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就感到了。后来她多次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来与他相会,更证实了这一点,但这些全不是主要的,她有追求,这才是深深地震撼了他的信念的一件事。“深夜的寒风刮了又刮,我用力敲开一扇门,从里面伸出来一个陌生的脑袋,忽然就说起话来。开始的时候听不太懂,总是搞错,张冠李戴,现在那股幼稚劲已经过去了。”她这样形容她的工作。她说时至今日,每一间房子里的货色她全见过了,即使他们想要欺骗她也是办不到的,比如舅舅,她当然也见过,闭上眼也想得出,不然怎么会有那种准确的判断呢?说到他,她在某一年一个夏夜也敲过他的门,那时他俩都还小,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男孩,并且远不像现在这么相似。她记得这回事,她之所以到公园去,就是因为想起了这个。她一眼就看出他脸上这些年来的变化,心中的恐惧油然而生,接下去就发生了逃跑的事。“为什么还要敲门呢?既然房子里已不存在秘密了?”他问。她回答说是因为不甘心,或不服输,她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一定要和房子里的人纠缠一辈子,她的快乐全在这上头。到了那一年的秋天,如姝的追求渐渐走向了单纯和极端,她的脸在老化的气候里显出了棱角,表情趋向冷漠,她去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她的房间从不确定在一处地方,他永远不能确定她的住处,那就像他俩的身世一样是一个虚构。用一支炭笔在墙上画出许多粗道道(那些墙都很白,上面空无所有),每一道上面再画上数不清的触角,她对他说这些触角全是夜晚的记忆,她现在全身心沉浸到这件工作里去,任何与白天有关的事皆不能激起她的兴趣了。当然白天不包括他,他也是她所画的一个触角,是属于黑夜的,这从他脸上的阴影就看得出来,即使是大沙漠里的毒日也晒不掉这一抹阴影。墙上的符号全是有生命的,时常,她会为之感动得抽泣不止!在一个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她指着窗外走过去的窈窕女人说:“她身着单薄的外衣,可是她所去的那地方正在下雪,满天六角形的飞花,她缓缓而行,沿途的景色尽收眼底,‘芳草地’这个地名出现在她的脑际。实际上前面的所在正在降温。年轻的时候,我经历过好多次这种情况,每次都忘了带衣服。这个女人已经走远了,她的背影显得并不那么自信。”“芳草地!大雪中的芳草地?”她突然叫嚣起来,而同时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人群拥挤的广场上,许多熟悉的面孔毫无表情地过去了,如姝在什么地方兴致勃勃地说:“我就是谜中之谜!”她用那支炭笔发狠地强调的是什么,他已经心中有数,他也看出她孤单的结局,他并不怜悯她,只是任其自然。有关那个女人的叙述是在搬进走廊上的那间房子之前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如姝总在床上翻来覆去,用热昏的头抵着他的胸口,然后引出那个故事。据她说,那个女人是无所不在的,她头上包着一条图案鲜艳的方围巾,从黑糊糊的门洞里闪出来,踏遍了每一条大街小巷。她到过如姝的房间里,静静地坐在桌旁,一页接一页地翻一本旧书,警觉地竖起耳朵。“每次我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掉了,但总是有一本书,它准时出现。在灯光下,她的头发亮闪闪的,比我的更为浓密。”她要他回忆一下有关这个女人的故事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回答说好像是山茶花凋谢的那一天吧。那一天他俩在山中转了又转,在竹子上刻上他们的名字,很晚才回到房间里,一夜她都伤感得没法入睡,就坐起来,娓娓动听地讲叙了这个故事。她说女人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她坐在窗前读完一封信,就走出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窗台上留下两个玻璃杯,一个蓝的,一个白的,里面印着茶迹。“三十年并不怎么长,”如姝用心良苦地解释着,“这个女人将每天到来,因为她是属于那种永恒的类型,时间早就在她身上停滞了,说这个是否有些单调?”她十分紧张,死盯房门,她在等敲门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