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奇怪的大脑损伤(第2/2页)
我皱了一下眉头,她立刻板脸说道:“请你不要道貌岸然!我说过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也许还很庸俗、势利,你不要对我抱丝毫幻想!”
房门开了,惊慌失措的老人出现在门口,当然,他正是女人的父亲。他注视着我们,滑稽地舔着自己的手掌。我的朋友疯了一样冲过去,一把将他推进里屋,骂了一句“该死的”,用力关上房门,然后摊开两手,绝望地声称,“我又发病啦,你看。”
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这位父亲,老人告诉我:她倒并不像她自称的那般势利,她一直待他很好,很孝顺,只不过是脾气有点暴躁。“最近情况大改变,她成天见人就说她有病,是不是个借口?”老人心神不定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很快地又说:“我看她根本没有病!只有放跑老鼠的人才是脑筋有毛病的人,可是她,精心喂养了两只大黑猫,只要看看那两只猫就能断定我们是一个多么好的家庭。你说说看,为什么她要赶我走?你说说看?”
老人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旧外套的衣领下落满了头屑。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又似乎对莫测的前途感到深深的恐怖。他是一个退休的机关小职员,他的独生女儿受过良好的家教。就在老婆归天,他打算与女儿一家安度晚年的时候,突然形成了这种尴尬的局面。当然他不是个傻瓜,他要奋起捍卫自己的利益,绝不能容忍亲生女儿如此放肆,无法无天。难道一个人,只要无中生有地宣布了自己有病,就可以为所欲为啦?他活了七十年,见过很多身患重病的人,他们仍然像旁人一样遵纪守法,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并且他们按时去看医生,遵照医生的治疗方案服药,从不乱嚷嚷。像她女儿患的这种不需要医生又不吃药的病他从未见过,所以只要他女儿提起她的病他就恶心,而她偏偏每天提起。老人站在冷风中对我诉说了好久,直到我们俩都被一种惶惑的情绪笼罩,彼此在沉默中心照不宣,这才怏怏地分手。
结局发生在半年之后。在公路旁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里,老人死在床上,三天后人们才发现他的尸体,检查不出死因,就定为自然老死。去送葬的只有他的女婿和两个外孙。
当天晚上,我的朋友主动跑到我家来找我。她看上去很疲倦,很沮丧,完全失去了从前的活力。她伸出一只手掌挡住电灯射到她脸上的光线,阴狠地笑着,低声说话:
“这个人成了第一个牺牲品,你看见了的,接下去轮到谁?当午夜降临,巡逻队穿过大街时,你可以从你住的五楼将头伸出窗外朝下探望,在靠近公园大门的喷泉边,酝酿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谋杀。一个人影从紧锁的铁门上边翻过来,刀锋像闪电般亮了一下,他落在地上几乎毫无声响。猎物是早就在预料中的地方等待,他看也不看就挥起了大刀。当他砍下去的时候,手中什么知觉也没有,他只是做了一个砍的姿势,那姿势做得敷衍了事。杀猪般的嚎叫仅仅响了半秒钟,流星在墨一样黑的寒夜里陨落,冰冻的喷池水面被沉重的尸体砸破。我患的是杀人狂。”
她觉得很害怕,一再地问我是不是闩好了房门,还亲自跑过去检查。她在我的房子里躲了三天,簌簌发抖,直到她丈夫跑来强行将她接走。
那以后她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时常在大街上遇见她去市场买菜。她提着篮子,神情镇定,只是在瞳仁里,令人感到有一条驱不散的犹疑停留在那里。她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当我讲话时,她就静静地听着,很专心的样子,但我知道她根本就没听见。
有一回,当我向她打过招呼准备离开时,她一把扯住了我,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他已经住进了医院。”
“谁?”
“还会有谁?他!我丈夫!他完蛋了!我还是用的那把刀。你去看一下就知道了,颅内的积血使他活不成了。接下去轮到谁??”
我去了医院,她丈夫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旁边铺位的病人告诉我,经X光检查,他的胃里面塞满了极细的钢针,每根一寸来长,奇怪的是并未出血。医生打算下午给他动大手术。
然而这位丈夫奇迹般地痊愈了,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医院,我看见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家里。“他们弄错了。”他笑着向我表示歉意,“不过是伤风感冒。”
我又遇见她的时候,她一开口就抱怨我多管闲事,居然当真跑到医院去,又说既然我这样爱管闲事,她和我的友谊算完了。她可不喜欢人家来管她的私事,她作为一个病人有权力干些奇怪的事。她边说边冷笑,表情很绝决。
年复一年,她仍然和我相遇,然而目不斜视,就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偷偷打量她,发现她的神情仍然十分镇定,步伐也很舒展,在我们这个如此喧闹的城市里,她实在一点也不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