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颂(第3/10页)

他松开了我,他的眼神有点失望。他撇了撇嘴,走到内间里去了。我听见里面传出婴儿的哭声。这老曹已经有了孙儿了。

我没有对他说谎,不过他需要的显然不是我的这种回答。

我和他在皮革厂碰见过,当时两人都是刚从荒原回来。我们各走各的,却在皮革厂门口碰面了。他怀里揣着一只小喜鹊。我对他怀着浓浓的醋意:荒原赠与他小喜鹊,我却每次一无所获。我想同他谈谈他的小喜鹊,他却不愿意谈。他阴沉着脸,说他要去朋友家,就撇下我走掉了。

我买了酒回来,坐在桌旁,居然听到小小的冰雹打在瓦屋顶上。这天气反季节了。这一阵冰雹就像镇静剂一样,使空气变得格外清新了。我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看见了无比悠远的蓝天。

现在向我走过来的是名叫牛七的小伙子。牛七是市政的清洁工,整天愁眉苦脸。此刻他下班了。

“刚才下雹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啊?”我问他。

“我没躲,我倒想被那东西砸中,可偏偏砸不中!你这个夜间的活动者,你告诉我,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好?怎么我就没有那个胆量一直走下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头摇晃着。我满脸通红地挣脱出来,后退了四五步。我对他突发的好奇心感到诧异。

“牛七啊,”我语重心长地说,“你可要好自为之。我们这种地方的人都是很实际的,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得随机应变。我们怎么能对生活提出强求呢?你说得不错,我是喜欢到荒原里面去走,可我并没像你想的那样捞到什么好处,反而,反而……”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了。

牛七双臂伏在院门上,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眼里闪动着潮湿的光。

“他们说你站在那里,三匹黑马朝你冲过来。”

他的语气有点温柔又有点恍然,他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没有马。”我断然打断他,“又不是草原,哪来的马?你要是高兴,我哪天到你家去,我们谈谈这件事。”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不愿他来我家,我觉得他身上的晦气重。

他立刻被我的话惊醒了,连连扬着手掌说:

“不要来,不要来!我想对你说的已经说完了。我可不想让你关注我。我这种人不值得关注。”

他走了。他的背影很悲哀,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对不起他。也许刚才,我该对他说出实情?可实情是说不清的。但我为什么对他说谎?也许,无论我怎样说那件事,都只能属于谎言?我的荒原奇遇应当如何描述?

不起风的时候,小城的天空便很高远。高远的天空令我想起那些野马。上个世纪,我在大兴安岭伐过树,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再也没离开过。大森林中的那个林场里并没有马,我却夜里看到成群的野马跑过。因为我每天夜里大呼大叫,林场便将我开除了。有这样的背景,荒原奇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可以说,那不算什么奇遇。

有一夜,大约是风刮得紧,我被惊醒了。有人在我院子里高声谈话,我听出来是皮革厂的老王和他女人。我很惊奇地看了看挂钟,已是黎明前。他俩的谈话很激烈,声音很大,他们老是重复“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难道他们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走到头了?

我起床,披了一件衣服向门外走。

他们不在我的院子里。这个时辰,他们如果在这里倒是一件反常的事了。我顶着风走,一直走到了皮革厂大门口,仍然没看到他俩出现。这时荒原上已经有了些许曙光。然而这阴森的皮革厂像个鬼屋。也许因为太熟悉,我以前从未觉得这栋建筑很阴森。现在是秋天,又刮着风,我不敢朝荒原望一眼,我是背对着它的。老王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出现在车间前面。

“出口就在你身后,那也是入口啊。你没有看见吗?”

他在责备我。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去,狂风立刻将我吹得摔倒在地。我爬了好久都没爬起来,有无数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抓着我的身体。我感到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我里面响起,就不再挣扎了。我一停止挣扎,风也停了。天已亮,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等着老王走过来同我说话。

“皮革厂入秋以来就停工了,原因是工人里头厌世情绪很普遍。我和妻子天天在商量远走高飞的方案,可我们还没有决定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有三只燕子从车间的屋顶飞过,飞进荒原里去了。这种时候,这个地方,居然会有燕子!这时从老王身后走出五个穿囚衣的汉子,他们都很面熟,是皮革厂的工人。他们为什么穿囚衣?皮革厂变成监狱了吗?五个人走到一旁去,蹲下身来,用低沉的声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