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置身绝境的操练(第3/4页)
人类的廉洁难得从血统的分枝中
往下流传:上帝的意志就是如此,
为的是我们可以向他求这恩赐。” [6]
人要获得自由意志就只能不断认识自己这罪恶的躯体。罪恶无法摒弃也不能逾越,注定要同人纠缠到死。却正是在同窒息人的罪恶的搏斗中,在永恒不变的惩罚中,人体验着上帝的意志,而这个意志,就是人的自由意志。所以每一次追求,就是一次主动行使的心灵惩罚,一次肉欲的彻底镇压。幽灵们返回世俗,将自己最见不得人的阴暗事件揭示出来,让自己觉悟到在这样的障碍面前继续生活是多么不可能,仍然心存希望是多么的不现实。这样做了之后却并不陷入颓废,而是有尊严地承担着罪,不失时机地发起新一轮的灵魂战争,以此来表明:这就是他们惟一的生活,这种活法本身是希望。
炼狱山上的操练难度极高。通过这种操练,人要在一次次死亡中获得不朽。这也是一种粗暴的操练,柔弱的心灵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的。它的粗暴在于:要把人心撕成两半,然后用这滴血的两个部分来实现同一个意志。这又是一种阴沉的操练,因为内心的永恒的痛消除不了,人只能在操练中加强承受力。
在他们被烈火燃烧的整个期间,
我想这个样式切合他们的需要:
若是要最后医好自己罪恶的创伤,
必需要用这样的治疗,这样的饮食。 [7]
决不离开烈火的冶炼,让自己的躯体在冶炼中发生质变,是每个幽灵奋力追求的目标。作为主体的“我”,也是在这种接踵而来的悲痛演出中完成了心灵的洗礼。被剥夺了肉体的幽灵们的痛纯属精神上的,每一次“痛不欲生”的表演都是“死”的模拟表演。
在浮吉尔告别“我”,“我”到达炼狱山顶乐园之前,“我”做了一个梦。这个以“旧约”中的两个女子为原型的梦实际上已是人性谜底的雏形。到处走动,编织花环,对着镜子打扮自己的利亚,是生命的蓬勃的活力与优美的化身;而默默观望,一步也不离开镜子的拉结便是使人性成形的理性精神。经历了不堪回首的跋涉之后,丑恶终于转化成美,分裂的两个部分达成了同一,自由意志从中升华出来。所以浮吉尔说:
“你的意志已经自由、正直和健全,
不照它的指示行动是一种错误;
我现在给你加上冠冕来自作主宰。” [8]
“炼狱篇”结尾那寓言似的一幕,更为深入地展示了人性之谜,它也是整个追求过程的缩影。驶向光明的理性战车上驮的是牛头怪似的丑物,战车被丑物所毁,人心滴血。没有比这更惨烈的自审操练了。这种交战也是精神与肉体的一次丑恶的交媾,人的伟大的决心就在“看”当中实现。俾德丽采这个导演既悲伤而又对“我”充满期待。而“我”已明白自己已经承担和将要更多承担的是什么,无论什么样的残酷打击都吓不倒“我”了。
从以感官为主的地狱到以精神为主的炼狱,也是艺术体验的两个阶段,在艺术活动中二者缺一不可。感官的敏锐和精神的强韧是创造的前提,这二者的发挥,在诗歌中都达到了天才的极致。
〈四〉
《天堂篇》是《神曲》中最难理解的,不仅仅因为灵魂在此阶段各部分、各层次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因为对于认识论的直接讨论使描述显得既抽象又深奥。但只要读者能死死地执著于人性的核心体验,排开外在干扰,仍然是可以进入这位诗人的精神王国的。
贪欲啊,你使凡人沉沦得那么深,
没有一个人有力量抬起头来,
不再耽迷于你的浊浪里! [9]
这一类的哀叹充满了整个《天堂篇》,说话的人都是那些化为了光体的崇高幽灵。这些哀叹暗示着精神的矛盾其实是越来越可怕了。美丽非凡的光体的急速旋转正是内部的致命矛盾所致。人即使是升到了天堂,仍然带着身后的那条黑影——一条既可以成全他又可以毁灭他的黑影。所以天堂的操练是走钢丝的操练,神不停地拷问人:是起飞还是坠落?艺术家既不起飞也不坠落,他在天堂的钢丝绳上表演不可思议的舞蹈。他的肉体是那伟大光辉的载体,这肉体只有同那光明结合才获得生命。于是又一次,灵肉统一在这奇异的舞蹈中实现了。被最高天的光辉所笼罩的艺术家再一次回望其肉体从前的居所,心中沸腾起唾弃的情感——灵和肉之间已相隔得多么遥远!世俗的欲求是多么的没有意义!
“如今,那弓弦的力量正在把我们
送往那里,好像送往指定的地点,
它射出的箭总是指向欢乐的鹄的…… [10]
精神的本质是一种向着欢乐和神圣上升的运动。在这之前那种种从肉体中榨取精神的可怕操练,全是为了这个神圣的瞬间。这个瞬间是艺术家作为人的一切,有了它,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忍受了。由不同版本的矛盾构成的天体,以各自的美丽装饰着天堂,根本矛盾依然是一个。于是纯美的世界里同样隐藏着恐怖与杀机,死亡气息弥漫于空中。为了要使精神运动持续,“我”开始了对高层次矛盾的探讨。“我”探讨了光与暗,灵与肉,美德与原罪,信心与证实,绝对意志与选择,誓约与违犯等等精神结构中的矛盾。这种极境中的讨论不断给“我”以更大动力,让“我”在天堂中越升越高,直至最后到达顶点。当然这个终点也不是真的终点(真的终点等于死亡),而是一种通体明亮的博大胸怀,一种类似于获得了神启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