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6/18页)
姑妈,我心里有一个空洞,我说不上来那是怎么回事。我在河边走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上来,我就像掉进一个洞里去了一样,所有围绕我的事物全都化解了,无影无踪了。下半夜,我在厂里值夜班,我走到大门口,居然看见资华均厂长坐在门口石狮子的底座上。“长延啊,”他开口说,“有情况吗?”“报告厂长,一切正常。”我做了个敬礼的姿势,资厂长笑起来,说:“我怎么觉得这里黑糊糊的一片呢?”我告诉资厂长说,是因为大树的枝叶太浓,将车间里的灯光挡住了。人们都在车间里,机器也是开着的。他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又古怪地笑起来,说:“我看那里面没有人。这种夜晚令人揪心啊。”我不自在地站在资厂长面前,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没听懂。我紧紧地握着手里那根木棒,生怕它从我手里掉下去。那一刻啊,世界真的从我身边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资厂长的声音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长延,你不要乱下结论啊。”我抬起头,看见他在灯光下走远了的身影。天亮前,我感到自己化成了幽灵,我在厂区游荡,所有那些事和人都同我毫无关联,我手里的木棒也成了多余的东西。我看到另外两个手持木棒的保安从我对面走来,他们好像看不见我,冲着我过来,我连忙闪到路旁。直到我写信的此刻,我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真的看不见我吗?我用木棒猛敲水泥地,可那两个人连头都没回!姑妈,我对您说的这种事发生过不只一次呢。资厂长来过我家里,他一进来就将门关上,很亲密地问我,是不是已经对火柴厂的工作适应了。那一回我看着他的脸,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回答。心想,莫非是暗示我可以换工作?或者是要辞退我?如果是要辞退我,那可不符合“决不饿死一个人”的茅街原则啊。我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来问是否适应呢?说老实话,我在这个世上最害怕的人就是资厂长,每次他对我提问我都答不上来,因为他问问题的出发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想起来了,他就像站在那个空洞里对我提问,他的思维将我也揽进了那个洞。我不记得我说了几句什么样的无意义的话,纯粹是敷衍他。他却显出满意的样子,说我“有超出自己年龄的老练”。这世上最怪的人也是资厂长,谁会像他那样来谈话呢?我观察过别的工人,我觉得他们都有明确的生活态度,但那也许只是表面的吧,对这种事,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了。我总是想一些生计之外的事,真的,我从不考虑自己的生计。或许正因为茅街“决不饿死一个人”,我才会这么年轻就这么老练?据我的观察,这里的年轻人都很老练,就连小孩都是如此。隔壁的韦宝才九岁,就已经学会了将双手背在背后,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人行道上散步。我对他说:“小韦宝,你吃饭了吗?”他盯我一眼,傲慢地仰起小脸回答:“我有工作,顾不上吃饭。”好像是,茅街的人们之间并不对这种情况大惊小怪,他们心照不宣,共同的秘密滋养了他们内心的高傲。那么我呢?我心里并不高傲,也没有秘密,只有对我周围这个世界的困惑,我算不算一个真正的茅街人呢?也许算,也许不算吧,我这样想。
有一件事我要问您:您工作过的那所小学在哪里呢?我曾按您的指示去过那里,那里现在是茅街最大的旅馆的所在地。没有人知道关于小学的事。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对我说,小学是有的,不过是她爷爷那一辈人的事了。那个时候的茅街还是一片水稻田,一位富商在稻田边上建起了一所小学,方圆几十里的小孩都来此地读书。老女人说话时像盲人一样仰着脸,翻着白眼。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想,我仿佛看见她灵魂出窍,飞到了穿长衫的时代。我还去问了图书馆的季阿姨,我提到小学那块当作钟来敲的黄铜。季阿姨只是一味地笑,不回答我的问题。有时她又做出天真的神态反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啊?”她说她本人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没听说过。她在旅馆里工作了好多年,后来茅街地区建了这个图书馆,她就调到这边来工作了。她还说她很喜欢听我讲小学的事。“那就像我青年时代的梦想呢?”她说。姑妈,我很气恼,因为他们都不愿证实您说过的话。茅街的人总是这么暧昧,这么曲里拐弯,内心阴暗。不管怎样,我是相信您的,我喜欢您说的那种情境,我觉得那是真实的,而他们,全都在掩饰什么,在说谎。有一天傍晚,我坐在家里的桌子旁边,一下子就看到了您的小学的办公室。办公室是一长排的平房,最前面那一间的墙外就挂着那块黄铜,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在敲那块铜。虽然我听不到响声,但他每敲一下,那些喜鹊就乱窜乱飞,然后又落在了原地。我想,那一定是您的小学的办公室,因为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孩子们的吵闹声。大院里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喜鹊呢?当我努力想辨认一下时,眼前的这幅风景就乱成了一团了。我去还书的时候,季阿姨突然对我说:“梦想成真的事是存在的。”我回答她说:“我看您是将真事变成梦想了呢。”她听了一点都不觉得我是讽刺她,反而笑得一脸的皱褶都漾开了,连声说:“真聪明,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