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之王吕连贵(第4/6页)
有关施潘道收吕连贵为徒的事,几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质疑过。因为显然在吉他和唱歌方面,他们的师徒关系都反了。施潘道解释道:“你们都是白痴吗?光会弹吉他有什么用!你得懂规矩,还得找个有钱赚有饭吃的地方唱歌才行。”此言不虚。他还补充道:“最关键的是,老子收留了他。”此言也不虚,吕连贵如果没遇见施潘道,当天晚上可能就会被冻死了,因为那几天他一直住在附近一所大学的教学楼里,身上也没钱了。他的身世背景,没有跟任何人详细讲过,包括施潘道和马克沁。大家只知道,有一天,他一个人拎着琴盒在火车站游荡;晚上,他在地下通道弹起琴来,想挣碗面钱。结果来了四个人,踢飞了他的琴盒。为首的一个光头问他叫什么,他说叫吕连贵。那人大笑起来,另外三个当然随声附和。光头说:“这叫什么名字,是连着跪的意思吗?跪下!”吕连贵当然不肯。这小子太傻了。要是我,当时就扔下琴飞奔而去了,可他抱着吉他往墙根儿退,这不是自寻死路吗?最后,几个人打了他一顿,拿走了他的皮夹克,把他的吉他和琴盒都砸了。拉扯中,他的虎牙撞在了铁栏杆上,断了。这个故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其中掺杂了很多不合逻辑的部分。这些流氓混混儿的行为听起来像是一个看了太多三流电视剧的人编出来的。后来,有人用实际行动证实了其中的一部分,但我作为忠于逻辑的法学生,依然不能相信。比方说,黑社会要他的破皮夹克干什么?更不可信的是,他的裤子口袋里剩下一张百元大钞,他用这钱买了把最便宜的练习琴。这个故事,施潘道和马克沁都信了。施潘道的理由是:你不懂热爱吉他的人的想法。马克沁的理由是:当年西客站地下通道确实有个乐器城。这都什么玩意儿。
吕连贵红了以后,施潘道觉得非常光荣。他甚至当起了吕连贵的经纪人,替他安排演出,比如给三流艺人的小型演唱会弹个伴奏什么的。吕连贵一度非常忙,忙得连酒吧场都走不完,更不用说地铁站了。后来施潘道把他介绍给马克沁,在这里安顿下来,唱了好几年。马克沁把店盘出去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给吕连贵安排一条出路。他打了几个电话,约了三四个老板到他的店里喝一杯,听吕连贵唱歌。每个老板都惊了个跟头,其中有一个把杯子都摔了。大伙儿抢着要他,马克沁很开心,替吕连贵谈了个好价钱,最后定给了其中一家最大的酒吧,名字叫“下马石”。
在马克沁的酒吧最后的几天里,有一个晚上施潘道突然来了。他像头愤怒的北极熊,双手搡开西部风格的小木门,下巴向前伸着,颈后的肌肉鼓鼓的,奓着两条树桩一样的胳膊,直奔唱台,连连喊道:“下来下来下来!”说得太快太猛,“来”字根本听不见,活像一挺喷着火舌的重机枪。吕连贵和马克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互相看了半晌,僵在那里。我有心上去打打圆场,又想起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就静静坐着看事情怎么发展。施潘道把吕连贵像一只獐子一样拎到吧台,往椅子上一放,问道:“你要去‘下马石’唱歌?谁让你去的?”吕连贵表情窘迫,白头发都奓起来了。马克沁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吧台说:“你别嚷嚷,这还没打烊呢!”
事情其实很简单。原告施潘道,吕连贵之师父(自封);被告马克沁,吕连贵之老板。原告诉被告未经自己允许,给自己的徒弟安排了“下马石”酒吧的工作。而原告在对此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也为吕连贵安排了一个酒吧,名叫“猜地铁”。这个“猜地铁”酒吧的老板是个女的,据说非常之惹不起。原告施潘道先生已经跟“猜地铁”说了个板上钉钉,因为他知道马克沁的酒吧要关门了。结果圈里朋友告诉他,吕连贵已经去“下马石”试唱过了,还拿了人家的出场费。江湖规矩,试唱不拿钱。坏了规矩这件事,当然也一并算在被告马克沁身上了——吕连贵一个小孩子懂个屁?你开了十几年酒吧,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吗?我姓施的还活着呢,你问我了吗?原告说到这里,情绪激动,拍起桌子来。马克沁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手,说道:你别给我拍桌子,我这店还没卖呢。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了。这场面像极了情侣吵架:不论哪一方在吵架过程中不小心指了对方的鼻子一下,从这一刻起,吵架本来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接下来就会开始吵你他妈的为什么指我。
两造争执不下,隔着一个吧台又打不起来,眼看就要丢酒瓶子了。有一桌客人好像没结账就跑了,真是什么人都有。最后两个魁梧大汉相对不语,呼哧呼哧喘粗气。我捅了捅吕连贵,意思让他说两句话,毕竟矛盾的焦点是他的去向问题。结果,吕连贵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拿起吉他,跑到唱台上唱了起来。他唱《像个孩子》。真是太会选歌了。他一唱,两挺重机枪都停火了,把嘴唇抿到各自的胡子里,叉着腰故意不看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