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燕飞番外·小时了了(第3/6页)
然而阿姨很快就蹲下,与她视线相平,不容反驳地说:“就叫小燕子吧。”
从那一天起,詹燕飞成为小燕子。
“我今天晚上去我姑姑家,在江边,咱俩顺路,一起走吧。”
詹燕飞回过神来。大扫除已经接近尾声,老师放行,小姐妹们欢呼雀跃地收拾好东西准备撤离,跟她关系很好的沈青走过来拉了她一把,邀她一起回家。
“你姑姑家在哪儿?”
“就你家身后绕过去的那个小区,也就五分钟。”沈青说完,肩膀耷拉下来,很沮丧地补充道,“我姑姑家那个小祖宗,最近简直烦死我了,大人孩子一样烦人。”
所有人抱怨的时候都喜欢找詹燕飞。她总是很平和,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善良温暖的样子,即使发表的评论都是安慰性质的废话,但能让对方心里舒坦,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于是她浅浅一笑,继续问:“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沈青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昂着头,脖子抻得老长,眼睛下瞟,用鼻孔对着詹燕飞,走路时屁股一撅一撅的。
“看到没,这就是我家那小表弟现在的德行。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谁也插不上话,就听我姑姑姑父在那儿夸他儿子,唾沫横飞,一说就一个小时不停嘴,恨不得自己拿毛笔写上‘人民艺术家’几个大字贴那小祖宗脑门上然后塞进佛龛里面一天三炷香地供着!”
沈青说话很快,詹燕飞一路因为她的快言快语笑得直不起腰,最后才想起来问:“不过,他到底拽什么啊?”
“说出来都让人笑话。”沈青也的确笑了起来,“少年宫汇报演出,他被选为儿童合唱团的领唱。你也知道,儿童合唱团唱歌,男孩子的声音都跟太监似的,不光是男生,经过训练后所有小孩无论男女嗓音都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整个儿一量贩式。有什么可狂的呀,真以为自己前途无量了呀?咱们这小破城市,小破少年宫,让我说什么好,我姑父还一口一个文艺圈——我呸!”
沈青还在连珠炮似的泄愤,詹燕飞却走神了。“前途无量”和“文艺圈”这两个词就像磁铁一样,将散落一地的铁屑般的记忆牢牢吸附在一起,拼凑出沉甸甸的过去。
“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无量。省里文艺圈老有名气了,小孩都认识她!”
他们曾经都认识小燕子,只是后来忘记了。
詹燕飞从来没有如沈青所表演的那样“趾高气昂”过。她记得爸爸夸奖过她,“在浮躁的圈子里,更要做到不骄不躁”——只是爸爸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妈妈实践这一点。詹燕飞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亲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样,在背后腹诽滔滔不绝地“恨人有笑人无”的妈妈。她那句口头禅似的“我们家燕燕……”究竟击碎了多少无辜小孩子的心,她永远无法得知。
长大之后看杂志,奇闻异事那一栏里面写到过,每当Michael Jackson从数万人欢呼尖叫的舞台上走下,灯光熄灭,观众退场,他都需要注射镇静剂来平复心情。这件事情她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却能够理解——被那样多的人围在中央,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被当作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总归也是需要点儿镇静剂的。
她也需要。不是给自己注射,而是给无法接受女儿再也无法出现在屏幕上这一事实的妈妈。
有时候她会胡思乱想。妈妈究竟是为她骄傲,还是单纯喜欢在演出结束后混在退场的观众人群中被指点“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长”?她不敢往深处想。为人子女,从来就没有资格揣测母爱的深度和动机。
“詹燕飞?”
她回过神,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沈青已经说到哪里了。
“我刚才……有点儿头晕。”她胡乱解释道。
“哦,没事儿吧?”沈青大惊小怪地凑过来。她连连摆手,说没事了,已经好了。
“你说到头晕,我还没跟你说呢。其实我姑姑家那祖宗能领唱,多亏了拍少年宫老师的马屁。我姑父不是代理安利的产品嘛,给合唱团那个什么李老师、郑老师上供安利纽崔莱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有次吃饭,我姑姑老半天也不来,我们就坐那儿聊天干等,回来才知道,他们那个郑老师头晕,去我姑姑她们医院做CT不花钱……”
詹燕飞指间有些凉。这个北方的小城,十月末的秋风已经带着点儿凛冽的冬意,她紧了紧衣服,在沈青喘气休息的间歇发表附和的评论:“真黑。不过也是你姑姑姑父乐意上供。”
“可不是嘛!”沈青得到了支持,立即开始列举她知道的少年宫黑幕。詹燕飞一边听一边低头笑,笑着笑着嘴角就有点儿向下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