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潘安(第5/12页)



点的东西慢慢地上了桌。生鱼片,鱼子寿司,海胆,清酒。

我说,现在你还唱歌吗。

不太登台演出了。唱片也懒得出。Maya一直有抱怨。这件事情纯粹是为了谋生,你知道。但我现在略有积蓄,亦不用太考虑这件事。

她又说,这是平时常来的店。人少,多是商务人士。他们很少看电视或杂志娱乐内容,所以不会有人无故上来搭讪。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人没有耐心。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

她又说,我有一同居男友,是这里的伺应。但他今日不当班。

我自然是吃惊的。但亦不动声色。我只觉得见着她便是好的。面对面地坐着,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莲安应该也是如此。所以,两个人在沉默之间,便只听到后面那帮职员的喧哗,以及大雨的响亮。我停顿了一下,先端起放在面前的酒杯。

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是去探监。母亲搁着玻璃问她讨烟抽。莲安亦记得卖掉了家里剩余不多的旧东西,给母亲带去香烟。临穿着监狱里统一的衣服,头发油腻,脸色苍白,涂着廉价的鲜红唇膏。她说,我托了一个好朋友来照顾你。你去北京,他会来接。他会先把车票寄过来给你。兰初给他奶奶,他们那边要。

莲安看着她的母亲,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坚韧。

临说,我刚生你下来的时候,你喝完奶,就背过身去而睡。你从不面向我的怀里。你这样意志坚决,和我一样。我亦知道你不属于我。你就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我。

她问出她心里疑惑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临微微一笑,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彼此之间不可代替,也没有怜悯。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变得不记得。莲安。你无需介意在心。她又说,过来,让我摸一下你。

这是第一次她这样要求她。莲安走上前一步,感觉到母亲的手指非常冷,抚触到她的脸上,从额头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惧,就好像在公车上偶尔因为拥挤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体。对不洁的厌恶感。她即迅速地后退,不再让临碰到。

莲安拿到车票,便带了一只旅行箱,放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坐火车去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自然也并没有人来送她。她现在连异父的兰初都已经失去。从次就是渺茫世间孑然飘零的一人。但她觉得心里平然,并无哀伤。

身边去北京上学的18岁少年,父母陪着去大学报到,父亲一路都在教训嘱咐,母亲更是不停地倒热水扭毛巾买晚餐小心照顾,其乐融融。她亦不觉得羡慕。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铺位上一躺下来就睡着了。半夜时分饿醒过来,拿出包里的苹果,用毛巾擦了擦,就放进嘴巴里咬。火车刚好停靠,停留在山东境内的一个小县城。

昏暗白色灯光照着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着沉重行李,脚步零乱地在黑暗中走过。淡淡月光照耀着原野。她俯趴在窄小闷热的铺位上,一边咬着苹果,一边用额头抵着玻璃窗,探望这个她刚刚接触到的世间。那个小县城的月光和站台,从此便留在莲安的记忆中,像颠沛流离的生活的隐寓。她一直在出发,走在路上。并且孤立无援。

而此刻,她的母亲正在监狱中用偷藏的一块碎玻璃割脉自杀。临放弃了她即将面对的30年的监禁。她的意志在决定投毒的时候即已崩溃。剩下来的日子无非是肉体的苟活,她太过骄傲,所以绝无甘愿。

那年莲安是15岁。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

尹一辰等在火车站的出口,是比她大17岁的男子。下着冻雨的春天,莲安拎着自己的大箱子费力地拨开人群,看到陌生而巨大的北方城市。男子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他与莲安看到过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那些在临的生活里沉浮起落的男子,包括她的画框店店主继父,实质上都是与临不相配的男子。临一直与比她底层的男子交往,不知道是宿命还是随波逐流。

他的手摸到莲安的头顶上,说,莲安,跟着我来。他开一辆黑色的本田。莲安在他的车子里闻到烟草的味道。他轻轻咳嗽,摸出一块手巾来,擦拭她被雨水淋湿的浓密长发。他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她在北京学画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只是后来我改行去做贸易商人,不像她有天分,能做艺术家。这瘦仃仃的女孩,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旅行箱,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着他。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他轻轻叹息一声,并没有告诉她临已经死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