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见,时光(第2/10页)
天气持续闷热潮湿。这个国度,一年只以干季和雨季划分。热带的高温像疾病一样控制人的身体和神经。每天无数的鬼佬扛着庞大而肮脏的背囊走来走去。他们从泰国和柬埔寨过来。背囊上用绳子系着沾满泥泞风尘的大头靴子。白种女孩的脸被晒成了胭脂红。那种红,好象随时会从脆薄柔软的皮肤下面膨胀出来,开出巨大的烂醉花朵。脸颊,颧骨,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色小雀斑。
阳光是多么甜美的罪恶。靠近它,进入它,融化它。他们贪婪地注视烧灼般的明亮天空,一边抹着防晒霜,一边眯起眼睛,轻声地说,哦,我的天。我的天。MyGod.
3月越南的阳光,更像一场暴雨。直接,激烈,无处可逃。仰起头的时候,感觉窒息。
在河内,她遇见了苏。
这是她这样喜欢的城市。阳光让人盲目不知所从。在PhoHangBac一家旧书店。炎热的天气。店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动。她在读一本印度小说。她在河内无所事事,靠阅读和闲逛打发时间,但沉浸其中,并不打算离开。苏来找LP的旧书。她的计划是越南从北到南的海岸线旅行。
苏的漆黑长发上插着几朵洁白的小茉莉。她的皮肤暗,小麦色,且粗糙。额头高,脸型略扁,眼睛很明亮。她长得和越南女子相似。笑容极少。微笑。仿佛是会在水中消失一样的笑容。
她们开始说中文。对话是关于摄影。说话也不多。门口有挑着藤筐的水果贩子慢腾腾地走过,苏走过去买了几只李子。苏用矿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后递给她吃。深红色的烂熟李子,摸上去很软,旁边还留着细小的新鲜绿叶。她接过来一只。轻咬一口,酸涩进入骨髓。她不动声色。
苏说,有时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但后来明白,那也许是太沉溺于此。亦或已结合其中而感觉困顿。她们坐在书店的旧木头餐桌边。桌子上放着两杯冰冻咖啡。暮色笼罩过来,市街的喧嚣和热浪仍未平息。她的一只手拢在杯子上。洁净的手工创作者的手指。细瘦的手腕上有一只镂刻拙朴的银镯。
她在进入越南之前,停留在广西一个名叫东兴的小镇里。因为要办理健康证,她在那里住了一天。晚上睡在交通宾馆潮湿闷热的房间里。长久的失眠。于是独自走到街上。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喝糖水。桂圆干和鸡蛋一起煮。店主是年轻的男子,安静地坐在树下发呆。小镇极其寂静,偶尔有自行车骑过,对面的裁缝店传出哒哒哒踩动机器的声音。洗头店的女孩子,涂了艳红的唇,站在街口,脸色惘然。她又走到小学校的操场,坐在破旧的石头台阶上,看孩子们在月光下踢足球。他们奔跑。然后消失。
她已经把自己的手机停掉。不会有任何电话。所有的人都和她没有了关系。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个小镇消失掉。
她在睡觉的时候,用白床单裹住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她用婴儿在子宫里的状态睡觉。
你这样的保护自己。你不爱任何人。她看到他失望的脸。他没有任何一种姿势能够拥抱到她。她离开。最后一个男人。
她约苏去看水上木偶戏。她坐在餐厅里等苏。是平时一直在去的小餐馆,名字叫HanoiRose。临街的二层大露台。楼下是衣服铺子,走上去要穿过窄小的木楼梯。夜色降临的时候,大帮的异乡客聚集在这里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路边的灯光略带昏暗,旁边是广告牌和耸立的杂乱的电线秆。对面破旧的法式殖民地风格的公寓,挂着晾干的衣服。谁家种的花,大簇大簇,诡异而妖艳。绿色的法式木窗和明黄色的斑驳墙面留下了时光的痕迹。
楼下白天的集市已经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腐烂的气息。长茎的越南玫瑰因枯萎而被废弃,横陈在路面上。摩托车仔聚集在路口。市街的声音还未平息下来。空气中有茉莉花,啤酒,烟草,灰尘,香水,汗液的气味。不知道哪家的CD店又放起了音乐。低音萨克斯风缓慢地吹奏起来,一个沙哑沉静的男声在唱,Isawyourfaceshiningmyway……
她坐在粗壮的大木桌子前,点了酸笋,混合蔬菜和烤鱼。她喝柠檬汁。大杯的白水,放入冰块,两片绿色的柠檬。如此洁净简单。洁净简单的生活,她在25岁之后才能够获得。有了一个人住的房子。有了一个人的城市。有了旅途。
身边桌子上的一个鬼佬问她借打火机。他穿细格子的棉衬衣,短短的金色头发,眼神敏感。他把打火机还给她的时候,问她,你喜欢越南吗。她说,很喜欢。他说,你是日本人?她说,不,我在北京生活。他说,你看起来很像越南女人。你的眼睛和她们很像。这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