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战争(第4/4页)
队伍渡过河去,对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岗托土司说,不会再有大的抵抗,他们已经吓破胆了。他吩咐开了一顿进攻以来最丰盛的晚饭。想不到,就是那个晚上,人家的队伍摸上来。两支队伍混到一起,机枪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队人马护着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数人都落到了白玛土司和大少爷的联军手里。这些俘虏的命运十分悲惨。对方是一支不断失败的,只是靠了最后的一点力量和比力量更为强烈的仇恨才取得胜利的队伍。俘虏们死一次比死了三次还多。尔依也被人抓住了。远远地,他看见,父亲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带着军官标志的人都带到他那里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码要先死上五次。尔依被一个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后,又一个家伙走来,对那个人说,该我来上几下了。这是一个带兵官。尔依相当害怕,他不敢抬头。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胆地看着行刑人的眼睛,现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气。他不敢抬起头,还有一个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见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才叫他发现吧。尔依只看到那个带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这是一个大的带兵官。他听见那人的声音说,我和这个人是有过交情的。
尔依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人的声音,带兵官说:“真的是你。”他抬起头,看到一张认识的脸。那人脱下帽子,确实有一只耳朵不在头上。那人笑了,说:“你在帮我找耳朵吗?掉在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带兵官说,“你的父亲现在在我们这里干活。”尔依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说:“不是替你们,他是替他的主子、我们土司的哥哥干活,你杀我吧,我不会向你求饶的。”军官说:“谁要一个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于是就把尔依提着领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手脚并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回头时,看见父亲十分吃惊地向着自己张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亲手里拿的是什么刑具,一支箭嗖一声插入脚下的雪里,他又拔腿飞奔起来,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故事从此进入了胶着状态。到开春的时候,连枪声听上去都像天气一样懒洋洋的。到了夏天,麦浪在风中翻滚,罂粟花在骄阳下摇摆,母亲对他说:“叫我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尔依就和她走向两头都有人守着的那座小桥。人们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枪的。他们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别在雨后的湿泥地上趴久了,骨头酸痛,肉上长疮。每天,两边的士兵都约好一起出来到壕沟上晒晒太阳。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时候,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的。觉得和对方建立了亲密关系而把头抬得很高的家伙都吃了枪子。这天是个晴天,两边的士兵都在壕沟上脱了衣服捉虱子。这边的人说,啊,我们的行刑人来了。那边问,真是我们的行刑人的儿子。这边说,是啊,就像你们的主子是我们的主子的哥哥一样。在这种气氛里,送一个老太太过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问题。
在桥中央,老太太吻着儿子的额头,说:“女人嘛,儿子小时是儿子的,如今,儿子大了,就该是他父亲的了。”母亲又对着儿子的耳朵说,“你父亲还总是以为我一直是他的呢。”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哭了,她说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儿子了。
尔依把一摞银元放到桥的中央,向对岸喊:“谁替我的母亲弄一匹牲口,这些就是我的谢仪了!”那边一个人问:“我来拿银子你们的人不会开枪吧?”这边晒太阳的人嚯嚯地笑了起来。那个人就上桥来了。他把银子揣到怀里,对尔依说:“你真慷慨,不过,没有这些银子我也会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尔依拍拍那个好人的肩头。
那个人说:“你别!我害怕你的手!”那个有点滑稽的家伙又大声对着两岸说:“看啊,伙计们,我们这样像是在打仗吗?”两岸的人都哄笑起来,说:“今天是个好天气。”尔依看着母亲骑上一头毛驴走远了,消失在夏天的绿色中间。绿色那么浓重,像是一种流淌的东西凝固而成的一样。这天,他还成了一幕闹剧的主角,两边的士兵开始交换食品,叫他跑来跑去在桥上传递。尔依做出不想干这活路的样子,心里却快活得不行。在传递的过程中,他把样样食物都往口里塞上一点,到后来饱得只能躺在桥中央,一动也不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