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房上的花(第2/6页)



母亲冷冷一笑:"末见得我的儿子就不行。"

说完,她就带着我去见黄特派员。父亲还在背后说,他不信我们会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们就回来说黄特派员要见他了。父亲吃了一惊,他看出母亲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麦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见特派员了;两个士兵在楼梯口向他敬礼。麦其土司哼了一声算是还礼。屋里,黄初民正襟危坐,双眼微闭,沉醉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开口,下人就把指头竖在嘴唇前:"嘘——"

土司垂手站立一阵,觉得这种姿式太过于恭谨,才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黄特派员面对着一张白纸,麦其土司觉得那纸就在特派员的呼吸中轻轻抖动。黄特派员终于睁开了眼睛,竟像神灵附体一样抓起笔在纸上狂写一通。汗水打湿了他额角的头发。他掷了笔,长吁一口气,软在了豹皮垫子上。半响,黄特派员才有气无力地对土司笑笑,说:"我没有银子送给你,就送你一副字吧。"

他把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在地毯上铺开,朗声念道:

春风猎猎动高旌,

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麦其云间戍,

更夺汪波雷外城。

麦其土司不懂诗词,更何况这诗是用他所不懂的异族文字写的。但他还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谢,并立即想到要把这张字纸挂在这间客房里,叫每一个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样是支持麦其家族的。客房里还有一块前清皇帝亲赐的御匾,上书四个大字:"导化群番"。

现在,黄特派员就端坐在那几个金闪闪的大字下面。炉里印度香气味强烈,沉闷。

麦其土司说:"叫我怎么感谢政府和特派员呢?"

黄特派员就说:"我本人是什么都不会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点小小的要求。"说着便叫人取来一只口袋。黄特派员不只人瘦,还生着一双手掌很小,手指却很长的手。就是这只手,伸进布袋里抓出一把灰色细小的种子。父亲不知道那是什么种子。黄特派员一松手,那些种子就沙沙地从他指缝里漏回到口袋里。土司问是什么东西。黄特派员问土司,这么广大的土地都种粮食能吃完吗?说到粮食气氛立即变得十分亲切了。父亲说,每年都有一批粮食在仓库里霉烂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里满是这种味道。"

我这才明白每年春天里弥漫在官寨里的甘甜味道,竟是粮食悄然腐烂的味道。

黄特派员又问:"你们的银子也像粮食一样多吗?多到在仓库里慢慢烂掉也没有人心疼?"

"银子是不会嫌多的,银子不会腐烂。"

"那就好办了,我们不要你的银子。只要你们种下这些东西,收成我们会用银子来买。你就用刚夺下来的几个寨子那么宽的土地来种就够了。"

土司这才想到问:"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经常享用的大烟,非常值钱。"

麦其土司长吐一口气,满口答应了。

黄特派员走了。他对父亲说:"我们秋天再见吧。"

他把一套精雕细刻的鸦片烟具赠给了土司太太。母亲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她问侍女卓玛:"特派员为什么不把这东西送给土司?"

卓玛说:"是不是他爱上你了,说到底太太也是个汉人嘛。"

土司太太并不因为下人的嚣张而生气。她忧心冲冲地说:"我就是怕土司这样想啊。"

卓玛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经不年轻了。除了一身华服,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人们谈起土司太太时都说,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年轻了。听人说,我那个姐姐也很漂亮,可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着叔叔去了拉萨。又从拉萨去了加尔各答。又从加尔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国去了。每年,我们都会得到一两封辗转数月而来的信件;信上的英国字谁也不认识,我们就只好看看随信寄来的那一两张照片。照片上,远在异国的姐姐穿着奇异的衣服。老实说,对这个在服装上和我们大异其趣的人,很难叫我判断她长得是否漂亮。

我问哥哥:"姐姐长得漂亮吗?"

"漂亮,怎么不漂亮。"见我盯着他的不相信的眼光,他笑了,"天哪,我也不知道,人人都这样说,我也就这样说了。"两兄弟为远在异国的亲人开怀大笑。